長街寂靜,雨絲像一層薄紗,将人間浸入濕熱的夢中。青晏合上醫館的大門時,天才剛徹底黑透。他輕歎了一聲,把掌心那盞未點的青燈收回袖中。
燈火搖曳不定,偶有梅香被被風吹來,是醫館旁那樹臘梅,開得執拗,在雨夜仍不肯停歇。
青晏轉身欲歸,餘光掃到門前階下,一道黑影趴在雨中。那是一名女子,衣衫狼狽,血水與雨水混作深色,洇透她的夜行衣。
發絲淩亂,額前貼着一張半碎的朱砂符,那符下的印堂上,有一道詭異印痕,若隐若現,似雪中血蓮,在燈影下分外刺目。手掌緊握着一把短刀,鋒寒未散,刃身斷裂,沾着尚未幹透的血迹。
青晏蹲下,手指輕輕探測她的頸側脈息,細弱遊絲。他本欲轉身喚人,卻在觸及那符印時,心神驟然震蕩。
他眼前一黑,繼而一幕幕殘影轟然湧入:
——她立于雪嶺,劍斬狐妖,一隻未留。
——她墜入焚城火海,手刃舊日同門,背影無悔。
——她曾于鏡阙之外斬盡叛靈,獨立血中,月下靜立如神。
——千次出手,萬般殺伐,她從不遲疑,隻為履行一個注定的身份:“宿命使者。”
他看到最後一幕時,她站在燈火的盡頭,回首看他,目中有一點驚惶與……熟悉。
那一瞬,青晏眼中刺痛,猛地收手。
“……你不是凡人呀。”他喃喃。
她還未醒來,身子卻微微一震,似乎感知到有人窺見了她不該被看到的“命印”。
青晏沉聲吐氣,毫不遲疑,将她抱入醫館。她的傷極深,右肩幾乎被生生貫穿,若不是造化極高者,恐怕連性命都無法保全,更别說來到醫館了。他替她清理傷口時,指尖無意觸碰到她印堂的那枚“命印”,竟生出一縷銀光,直沖他眉心,似有宿命纏繞之力要強行植入他的靈魂深處。
他神識收回,丹田處有一道溫暖保護,那是他師父留于他體内的“鏡阙之氣”,靜靜護住心脈。銀光頓時斂去,隻留下一道淺印,印在他掌心,不痛不癢,卻冰冷如鐵。
“你到底是……”他低聲問着,并無答案。
夜更深時,她醒了。
辭洛睜眼時無聲無息,如野獸警覺蘇醒。她目光掃過四周,掌中刀早已不在,她并沒顯得十分驚慌。看到坐在角落的青年,那人低頭研墨,案上攤着古舊醫卷,青燈斜照他的面容,更顯眉眼清俊,氣息溫雅,他竟毫無戒心。
“你為何救我?”她聲音沙啞,沙啞如野風掠過裂開的琴弦。
青晏未擡頭,隻道:“你受了傷,我是大夫。”
“你看見了。”她忽然出聲,目光冷冽,聲音卻無起伏,“我殺人時的模樣。”
他終于擡頭,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殺我?”她低笑,眼神如刃,“你以為你能活着知道這些?”
青晏卻隻是注視她額間那枚已經半隐的印痕,起身走到她跟前,忽而伸出手,緩緩撫過她眉心。
“你太累了。”他說。
這句話,讓辭洛一頓。
片刻沉默後,她站起身,身上的傷似乎全不作數。
“你看見我太多了。”她淡淡地說。
轉身時,她身影竟無聲無息地化入夜色,仿佛從未存在。
青晏望着她離去的方向,久久未語。
細雨仍未停,長街空寂。
醫館燈火猶在,青晏翻閱醫書,卻心不在焉。他總覺得那女子的眼睛,似曾相識——不,是那印記。像是很久以前,他在某場夢中見過,夢裡有雪,有琴,有殿外梅落。
他起身出門,門外風聲微動。
而就在對面,有一道黑影立在屋檐下,衣袍被雨打得沉重,卻站得極穩。
是她。
辭洛就那樣站着,隔着一盞燈火,望向醫館門口。目光沒有鋒利,也沒有冷意,隻是一種無聲的等待,如同千萬年前,她曾在某處,為另一個人,等一句從未說出口的“别走”。
青晏沒有看到她。
或者說,他裝作沒有看到。
他轉身回了屋,關了門,燈火頓時與夜色割裂。
她看着那扇門阖上,輕輕地擡起手,仿佛想敲門,又在半寸前止住。
“也好。”辭洛輕聲呢喃,如夢中自語。
然後,她轉身,衣擺翻飛,消失在燈火照不盡的巷子深處。
那一夜,街角梅花落半,夜雨敲窗,舊夢初醒。
不知何時,青晏掌心那一道淺印,微微泛起光。
他低頭,看着那印痕愈發清晰,心中忽起某種莫名的痛感。
——他見過辭洛。
不止今夜,不止此生。
隻是他不記得了。
雨下了許多日子,城中燈火如舊,唯長街盡頭醫館的那盞青燈,夜夜不滅。
辭洛總是悄無聲息地來,在夜深無人之時,帶着不同程度的傷,立在門前。她不敲門,也不言語,隻靠着那扇木門坐下,一如多年前她等待某個人的樣子。
青晏總會推門而出,仿佛早已知她要來。他從不問她為何而傷,也不問她是誰,更不問她又去斬了哪一個不該斬的人。
他隻蹲下身來,溫柔地為她清洗傷口,重新纏上幹淨的白布。她從不拒絕,隻在他低頭時,偷偷的看着他眼角那一絲靜谧的溫柔。
她不懂,為何青晏不會懼她、不會厭她、也不會遠她。
有一次,她刺殺王城三品言官,于千人圍堵中斬破重圍,逃出生天。夜裡,她帶着流血的傷口,倒在長街。
他仍在門前等她。
那夜他手中提着燈,他仿佛早就站了許久,隻為在這漫長無聲的長街等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他替她包紮時,她終于輕聲問:“你不怕我麼?”
“怕。”他答得平靜,“可你有傷,我便救。”
她愣了一瞬,唇邊牽出一點近乎苦笑的弧度,“你總是這樣。”
“怎樣?”
“……不問,逃避,然後沉默。”
他沉默了一下,“我隻救人。”
她癡笑,“若我不是人呢?”
他擡頭看她一眼,眉目依舊柔和:“你有傷,我便救。”
辭洛第一次感到原來“溫柔”也可以是種武器。
是無聲的,是細水長流的,不帶咒語,不用靈力,卻能日日夜夜刻入她心頭,斬不斷,理還亂。
那天她帶傷而歸,是因她刺殺了一位官府的除妖師。
那人曾三次設法圍捕她,卻每次都被她逃脫。她本可不殺他,然而除妖師大喊:“你那額上的印,注定你今生孤煞無依,人人得而誅之!”
那一刻,她心頭忽然動了殺意。
不是因為除妖師罵她,而是因為他說對了。
她殺了除妖師,将他的令牌帶走,卻未将其燒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