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撫藥案,雨落門檐。
青晏伏案翻查醫館所藏的醫書古籍,不知不覺間已是三更。自辭洛留下那字條之後,他總在夜裡翻閱那些極少觸碰的卷軸——隻為試圖弄清辭洛額間那道印記背後,究竟隐藏着怎樣的命途。
那是一次偶然亦或命中注定。
他發現了一卷并非醫典的古籍,封面早已斑駁無字,内頁卻以舊族文字勾勒出一個他未曾見過,卻隐隐熟悉的名号:
——宿命使者。
他指尖一頓,靜靜翻開那頁。
筆墨勾勒出一張模糊人形的畫像。那人身披長袍,立于亂世深淵,額上浮刻着一道似蓮非蓮、似咒非咒的圖案,與她額間的紋,幾無二緻。
書中記載:“凡宿命使者,皆源自鏡阙,行命中斷緣之責,以冷血為刃,以孤命為誓。其心不可動,動則命劫反噬,所斬之人皆為命軌偏移者,緣生即斷,念動即亡。”
他喃喃念完,心底竟湧起一絲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不止是今生,還在某個模糊,碎裂如鏡影的過往裡。
那夜初雪,她重傷倒在門前,他為她拭去額前的血時,曾誤觸她印記,無數畫面在腦中閃現:
她于荒原一劍封喉千年狐妖;
她在北境将軍面前斷情斬義,殺心如霜;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孩童哭泣,然後轉身離去,隻留下滿地的火光……
一世又一世,她斬斷他人之命,卻未曾為自己留下歸處。
而他,在那些幻影的最深處,仿佛也在。
他曾是山海界的行者,曾是城南酒館的少年,曾在風雪之夜親手送給她一盞燈籠。他雖忘卻過往,卻從未真正離她太遠。
他開始明白,她為何殺人如麻卻從不斬他。
他,是她命中未能斷掉的“緣”。
是她幾經輪回,幾次試圖割裂,卻始終無法徹底忘卻的“緣”。
夜深,風起,青晏合上古籍。
與此同時,城南偏街傳來靈力波動。
他起身掠過長街,如常往常一樣,未曾多想。
可今夜不同。
他在巷口遠遠看見了辭洛,一身黑衣,單手執刀,刀上流光未盡。
她正緩緩走向一個蜷縮在牆角的女子。
那女子唇邊微顫,喃喃着:“命……命定之劫……我才十八歲,不該死的,不該是我……”
她不知那女子是誰,隻因命定之冊中,情絲錯亂,宿命使者才會現世,前來“斷情”。
辭洛站在她面前,目光無情,似不帶一絲人間悲憫。
“命書上,你該死。”
她刀欲落,忽而一聲輕咳響起——青晏從巷自盡頭緩步走出。
她停下。
“你來了。”
“你知我會來。”
辭洛沒有否認。她收刀,轉身而立:“這命你救不下。”
“她做錯了什麼?”
“她不該活下去。”
“這由你來斷?”
“我本就是來斷命的。”
他眼底閃過痛意,卻仍站在她與那女子之間:“你若要斬她,那就先斬我。”
四目相對。
他看見她眼中一瞬間的動搖,随後,她冷笑,擡手一揮,刀氣斜斬而過,貼着他衣角斬向了身後的城牆。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知你不敢。”他說得極輕。
“你太自信了,青晏。”
她喚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自己也怔了一下。
她從未問他名姓,亦未曾說出自己的真名,他亦從未告知。
可她就是知道。
正如他,也從未懷疑過她的名字是辭洛。
他們的識,是舊識。
是某段被剪碎卻未被遺忘的宿命。
“你若再攔我,我便連你一并殺。”她冷聲說。
青晏卻隻是望着她,語氣柔和如常:“那便殺吧。”
她沉默了很久。
手中的刀卻始終未落。
巷子很靜,遠處的打更聲敲了第四下。
辭洛緩緩收刀。
“你總是這樣。”她喃喃,“明知我可能真會動手,也不退半步。”
“因為我知你不會。”他輕聲,“你不是沒有心。”
“可我是宿命使者。”她回頭望他,“我不該有。”
青晏卻走近一步:“可你現在有了。”
她忽然笑了,眼角卻有淚光:“這世間最荒謬的,莫過于命定之人,動了心。”
“那我便與天命争一次。”青晏答。
“你知你是誰嗎?”她低聲問。
他一頓,随後點頭:“知。”
“你不怕?”
“怕。但我更怕你,連活下去的理由都沒有。”
她轉身離去。
那一晚,她未殺人,也未再回頭。
而青晏在夜風中久久未動,直到天色微亮。
他深知自己終究喚不回她,可他也終于确定——她的命印之中,刻着的從來不是冷血,而是,一場輪回未了的舊情。
他回到醫館,在其中一頁空白處,他寫下一行字:
——緣起鏡阙,斷于命刃,若心動,則命不由天。
然後将那卷古籍重新封入櫃中。
次日的夜裡又落了一場雨。長街積水未幹,檐角的燈被風吹得晃動,光影在青石闆上搖曳的好似舊夢初醒。
青晏照例打烊前将藥櫃封好,隻留門前一盞紙燈,似是等人,又似是從未等過誰。
而她,依舊站在長街盡頭。
夜行衣覆體,黑紗掩面,辭洛站在那盞燈火照不到的街角。而那眼眸,卻始終望着醫館的方向,從未移開。
這已是她第五十次來了。
五十個夜晚,每次隻等他一眼回首、一句挽留。可他從未說。
從未挽留,也未趕她走。
這一夜,她終是沒有忍住,跨出了燈影下的一步。
青晏正收燈,聽見腳步聲,不曾驚訝,隻緩緩擡眼:“又傷了?”
她沒有回答,隻站在他幾步開外,靜靜地望着他。那眼神裡,有被雨夜浸透的疲倦,也有某種好似執念的渴求。
“我殺了那麼多人,你為何還要救我?”她終于開口,聲音清冷,如月下寒泉。
青晏垂眸,将手中燈籠輕輕挂起,才回道:“因為我不信你是惡人。”
辭洛一怔,沒料到他會這樣說。
“那你信什麼?”她低聲問,像是試探,又像是祈求。
青晏隻是望着她,目光清澈溫潤,仿佛春日裡最柔的一場風:“我信你心中仍有光。”
一句話,如一記重錘,擊破血肉,震徹骨魂。
辭洛的唇角微微一動,似要說什麼,卻終是低低一笑,那笑聲壓得太輕,像是怕驚擾夢境。
“你可知我身負宿命印。”
“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