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東流不複回,魂歸未還我自來。”
他願在此等風,等水,等那未歸之魂……
哪怕,從未真正來過。
次日的春水,比往常更沉靜些。時瀾讀完今日經卷,将它疊好放入懷中,正欲起身回廟中抄寫,卻見水中,有一道黑影。
那是一名女子。
水霧氤氲,她的面容在霧中顯得模糊。時瀾怔住,不知何時起,這女子已立于春水之上。
“此地無舟。”他輕聲道,話音仿若怕驚擾了這水面,也怕擾亂了她的安靜。
她不語。
“姑娘,是要渡河?”他終于問出這句話,卻見她微微側首,黑發在風中拂過面頰,她開口,隻一句:“你還在這兒。”
這話令時瀾一怔。他本是想問她為何不渡,她卻答,他還在。
他不知為何心中發澀,繼而輕聲勸道:“生死有界,渡河歸魂,莫留執念。”
女子不答,隻是靜靜地看着他,那目光太深,似能穿透春水,望向他靈魂深處,可他卻未曾察覺。
翌日,她又來。仍是立于水中,不語不渡。
第三日亦然。
至第五日,時瀾手握經卷,緩緩走近水邊,望她許久,問道:“你,在等誰?”
女子終有所動。移步,近他兩尺,低聲道:“我在等你。”
時瀾手中的經卷紙頁被風掀起,帶出幾行字,恍惚間,他看到某一頁寫着:
“春水無源,魂歸不度。若心不動,舟自不行。”
——這經,不似給他人所寫,倒更像寫予他自己。
“你認錯人了。”他回避女子的眼,“我隻是渡魂人。”
女子目光依舊不移:“你每日念那經文,可曾知你念的,是你自己的名字?”
他擡頭,望見女子緩緩舉手,指向他胸口。
“你叫時瀾,曾是人間南禅寺弟子,手抄命書,卻私改命格,為一人逆命,違天而行。”
她聲音低緩,卻字字如水穿石。
“你死于鏡阙一役。你自己早已知曉。”女子眼中映出他微微顫抖的身影,“隻是你不願信,不願渡自己。”
他步伐踉跄,步步後退。女子未動,淡淡言道:“我不走,是你讓我留在這水中。”
“我?”他愣住。
“你每日念經,不為他人渡魂,隻為喚醒你自己。”她歎息,“你以為渡的是别人,卻不過是在對水中自己的倒影低語。”
“我不記得。”他搖頭,“我不記得你是誰……我為何……”
“你忘了。”她聲音很輕,“你曾替我抄一紙命書,換來我一世安穩。你違了天命,被鏡阙反噬。你死後魂不入輪回,是因你心仍執‘渡人’之念。”
“你曾說,渡人者,先渡己。”
時瀾忽覺耳畔轟鳴,一幕幕畫面閃過腦海:
——少年坐于松下,白衣如雪,案前攤開命格卷軸。
——女子跪在燈旁,面覆血痕,一紙紅衣,蓋她雙肩。
——深夜寺中,佛前殘燭下,他手抄一句:“願以此命,換她此生無憂。”
畫面碎裂如鏡,最後一幕,是他倒在春水之岸,血染經書,字字滲入紙中,魂魄離體,未曾歸渡。
他跪倒在地,指尖觸及懷中經卷,隻覺那字,竟溫熱如血,仿佛還在流淌着那一日他寫下的誓言。
他擡起頭,看向女子:
“你是誰?”
女子淺笑,語氣仿若春水輕蕩:“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我是你心念所生,記憶所映……你将我留于此地,是因你自己未能放下。”
“你渡魂千萬,卻渡不清你自己。”
夜色愈深,春水泛光,女子緩緩後退一步。
“我不走,是因你不醒。”她的身影融入水霧,“而今你醒了,我也該走了。”
她終是回望了他一眼,那眼中依舊藏着千重波瀾,隻低語一句:
“時瀾,你已自渡。”
話音落處,她的身影在水中輕輕化開,如一滴墨落入清泉,無聲無痕。
隻餘時瀾一人,跪坐水畔,目睹那一抹熟悉的魂光,随春水緩緩東去。
他怔怔望着前方,良久,輕聲喚道:
“歸明。”
那是她的名字,也是他最後一次,喚她歸來的嘗試。
春水東流,渡口依舊。隻是自那夜後,白衣書生不再每日宣經。
他靜坐石階前,手中攤開的《渡魂經》已是空白。他不再抄寫,隻以指在石上寫下一句:
“若魂不散,自可渡己。”
無人知曉,這句不是為他人而寫,而是獻給曾經的自己。
風來,吹散石上字迹,唯有春水依舊映着那道白衣身影,随光漸隐,似将融入這水,成為春水本身。
他終未離去。
這世間或許再無他可渡之人,唯有自己,值得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