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影殿藏在山後舊林深處,無人問津。
晨光未升,露水猶寒,女子衣裳素淡,腰間香囊微晃,一如往常。
她名聞卿。
是望影殿千年來唯一的香守人。
傳說這殿中供着一位遠古遺神,其名早已湮滅于史冊,唯留香火不絕,香爐中火焰自千年前起便從未熄滅。望影殿初建之時,山下酒館還在,來往客人尚多,而今山林荒廢,屋檐青瓦已落,殿中青苔遍布,唯香台幹淨如新。
她每日清晨來此,先拭香爐灰塵,再淨手焚香。香火一燃,殿中便有一股淡淡清香升起,不似檀木,也非沉香,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氣味——如舊夢未醒,記憶成灰。
聞卿通常會望着火焰靜立良久,仿佛在等待那火中會出現什麼。
她曾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場儀式,是祖上傳下的職責,是血脈中的使命。
可為何每當香火燃起,她的心,便也微微發顫?
她不知。
有人說她癡,唯有她自己知道,那香火仿佛知她心意,每一次燃起,都似乎燃燒着什麼她無法言說的東西。
她常夢見一場火。
火中站着一個人,身形修長,眉目溫柔,仿佛一直在望着她,可那目光深處,卻藏着滔天的痛楚與執念,如灼灼紅焰,将她的夢一點點吞噬。
而在那夢裡,她從未能走近半步,隻能站在煙火之外,看那人緩緩低語,卻聽不見一個字。
她醒來時,枕上總有淚痕。
今日的火也如常燃起,卻不同于以往。
她才焚香未久,香案上的火焰忽而抖動一下,火舌輕輕一卷,竟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那不是火焰的噼啪,而是……低低的喃語。
“……還記得……那年春燈初上,我贈你香囊,笑言相守百世……”
聞卿猛地擡眸四顧。
殿中空無一人,窗縫間落下一束陽光,正照在香爐之上。火焰搖曳,微微傾斜的光線将煙霧折射出斑駁的影子,在牆上輕輕晃動。
她盯着那影子,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種被人呼喚的錯覺。
她下意識退後一步。
手中的香灰輕輕灑落,火星飛濺。
其中一點星光,竟準确地落在她手背上,灼熱刺痛瞬間襲來。
“是誰?”她低聲問。
殿中無人應。
唯香火依舊靜燃,仿佛天地之間,隻有那一點微光,支撐着無盡沉寂。
她忽然憶起一個模糊的夢——夢中有她,有他,還有一隻香囊,囊中藏火,火中映影。
夢裡的她站在山巅,風雪之中,有人抱她入懷,低聲道:“若你願忘,我便不再燃。”
她未說話,那人卻笑了,說:“你不願忘,我便燃着,也好。”
而後火起,天塌地陷,她驚醒,香未燃盡,她眼角濕潤。
每一次焚香,她便覺心中空出一塊,仿佛有誰在遠方等待她回應,而她卻永遠無法接近那等待。
——香火不滅,情不絕。
她低頭望向香爐,那火焰正在輕輕地搖晃,似是在笑。
她輕聲問道:
“你是……我忘記的誰嗎?”
火未作答,灰燼微顫,殿中又歸于寂靜。
她歎了口氣,将最後一縷香塵拂平,如往常一般轉身離去。
可她未曾察覺,那香火之中,隐隐浮出一抹人影,身披火焰,眉眼柔和,眼神中藏着千年的傷。
他望着她的背影,唇微啟,低低喚道:
“阿卿……”
這兩個字,如燃火之痛,貫穿他千年的靜默與忍耐。
可她未回頭。
步入晨光中,她的身影淡而悠遠,留下殿中微微顫動的香焰,伴着那句從未出口的情話,沉沉焚燒。
——焚香者,焚的是誰?
是神?是魂?還是那一段被鏡淵封鎖、無人再記起的舊情?
靖熾不語,隻靜靜燃燒,在那無盡的痛中守望千年。
隻因她仍在點香。
他便仍在等待。
清晨的望影殿依舊無聲。窗棂殘破,露珠滑落屋檐,滴入石階的青苔縫隙中。
聞卿捧着香盤入殿,如往常一樣跪坐香台前。
指尖撚香,香枝未燃,她卻不知為何,今日心跳得格外快。昨夜那場夢,夢中那人的身影清晰了幾分,卻依舊模糊在火光之中。
他站在一片火海中,火焰未曾灼身,卻在灼燒心魂。他喚她:“阿卿。”
那聲音帶着千年的等候與一刹的訣别,如寒風撫雪,柔到極緻,卻又冷徹骨髓。
可她隻是怔怔地望着他,未應一言。
直到他融入烈焰,笑中帶淚,唇微啟,那最後一句未說出口,她便驚醒。
她用手背輕輕擦拭額間,胸口悶得厲害,像有什麼東西被喚醒,又在下一息被人重重按下,埋入深處。
她低頭點燃香枝。
“香不滅,情不絕。”她輕聲念着家族中一代代傳下的詞句。
火光升起的一刻,她眼中倏然浮現出那一抹若隐若現的影子。
那不是幻覺。
那是他。
第一次,他不再隻是夢中所見。眉目柔和,唇角帶笑,衣袍如火焰所化,整個人被烈焰擁抱,卻沒有一分痛苦,隻剩千年的寂靜。
聞卿愣住了,手中香盤幾乎傾斜。
火中人影對她微微一笑,那眼神中有太多東西——久别重逢的歡喜,再見不得的悲傷,壓抑千年的思念與苦楚,全都凝聚在那一眼之中。
他緩緩開口,“阿卿。”
聞卿身體一震,卻并未回應這熟悉的稱喚。眉頭輕蹙,眼神閃爍着猶豫與警覺,她低聲問:“你……是誰?”
“我不認識你。”她下意識退了一步,眸中微亂,“你怎知我名字?……你到底是誰?”
那影子笑了笑,笑容凄涼:“我早已不知名姓,也無須知曉。但你曾喚我‘阿熾’。”
聞卿睫毛輕顫,低聲道:“你認錯人了。我隻是望影殿的香守人,自小便在此焚香供神,從未見過你。”
他靜靜望着她,火中那抹身影未動,眼神溫和如初,卻仿佛也在忍受着灼灼烈焰中不能言的苦痛。
“是啊。”他輕聲道,“你早已不識我。”
“可你仍每日點香。”他走近了一步,火焰輕卷,他的衣袍也随之微動,“你不知那香,不是供神,是供我。”
聞卿心中凜然:“你……你說什麼?”
靖熾凝視着她,目光溫柔,卻如望着隔世之人:“這火,是鏡阙所遺,燃的不是木香,而是記憶、誓言的碎片。你每日焚香,是在喚醒我——也是在灼燒我。”
“可你已不識我,我卻日日被你喚醒。”他喃喃,“日日記起你曾如何喚我,如何笑我,如何,在那一場宿命之前對我說‘别等太久’。”
“你卻,再也沒有回來。”
聞卿腦海中一陣天旋地轉。
她蹙眉,身子有些站不穩,扶住香台喃喃自語:“你說得……我聽不懂。什麼鏡阙?什麼燃的是愛?”
她腦中劃過一抹畫面——
紅衣的她站在風雪中,将一隻香囊遞到男子手裡,眼中有光,唇角含笑。
“焚此香,不為神祇,隻為一人。”
那一瞬,她幾乎脫口而出“阿熾”二字,卻硬生生咽下。
她搖頭,聲音近乎顫抖:“不,不可能……我沒有過去……我隻是望影殿的香守人,自小從未離開此地。”
“你為何要說這些?”
靖熾望着她,眼底藏着重重悲傷:“你從未離開此地,卻早已不是你。鏡阙将你前世剝離,而我,是那段殘念中最不願散去的一部分。”
“你不記得沒關系。”他低頭一笑,“隻要你還願意供香,我便仍在。”
“哪怕日日燃燒,日日痛苦,也好。”
聞卿胸腔劇烈起伏,忽然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惶恐:
“你到底想做什麼?讓我信你是神?是妖?還是……是我瘋了?”
靖熾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求你信我,我隻想——你别再每日點香。”
她怔住。
“這火每燃一次,我便要再走一遍與你别離的那一日。”他說着,嘴角微揚,語氣輕緩,“你以為是儀式,可那對我來說,是刑罰。”
“但我從未恨你。”他看着她,火焰在他眼中跳動,“因為你還能記得來。”
“哪怕你不知為何而來,你的魂仍記得要來守我。”
殿中煙火缭繞,火光将兩人籠在一片霧霭之中。
聞卿怔怔望着他,眼神中閃爍着不安、恐懼與那一絲說不出的熟悉感。
她緩緩擡手,指向那香爐:
“若你說的是真的……那我若不點香,你便會消散?”
靖熾看着她,沉默良久,點頭一笑。
“是。”
“那你為何不走?”她的聲音微啞,“為何不自己熄滅?”
“因為你未忘。”他淡聲道,“你未忘,我便不走。”
殿外晨風再起,吹開一縷塵封的光。
她站在光中,而他在火中,兩人隔着千年的火焰與命運,靜靜對望。
終于,她垂下眼,聲音極輕:
“我……不記得你。”
“無妨。”他說,“你還會記得的。”
香火微微顫動,靖熾身影漸淡。
火焰重歸平靜,殿中隻餘一炷香,燃至半段,幽幽清香纏繞指尖。
而她跪坐香前,眼神空茫,仿佛那段短暫交談,從未發生。
可她的手指,已然在微顫。
她低頭看那香,喃喃自語:
“他……說我是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