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突兀的問了一句。
“什麼建議?”話出口,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事,阮安說:“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勞煩你費心了。”
葉蘭臣在前頭發出短促的一記笑聲,華東霆不滿的橫他一眼,卻也沒再說什麼。很快,到了阮安家的巷子口,這回華東霆沒下車,隻是在阮安快要關車門的時候來了一句。
“一個女孩家,安生在家畫畫圖樣,成天亂跑什麼,沒事少瞎摻和。”
阮安怔了一下,他在指責她?
“關你什麼事!”她丢下這句,用力将車門關上,頭也不回的走入巷子。
車子裡,葉蘭臣笑得趴在方向盤上。“你竟然在一個女孩身上吃了癟!這可是天大的新聞!”
華東霆一腳踹在他靠背上:“還不走!”
“這個阮姑娘,可是一點都不軟,性子跟她那小模樣,一點都不像,铮铮作響,不如你把她收了吧!”
“開車!去茶樓,還有正事要辦。”華東霆再踹一下,葉蘭臣吭哧吭哧笑着,發動車子。
“東霆,你覺不覺得那位陳先生有古怪?能看出來他是哪方面的人麼?”終于收住笑,葉蘭臣正經發問。
“管他是哪方面的人,不礙事就行。”華東霆嘴巴回答着,眼睛卻飄到了别處。
那條巷子曲折,已經看不到剛才的人影,但在暗處,有看似歇腳的貨郎,擔子前圍着婦女兒童。
貨郎腦袋上扣着帽子,并不熱衷賣貨,一雙眼睛不怎麼老實。
……
又是一夜翻來覆去,阮安腦子裡塞滿了本不屬于她的東西。老郵差、銅扣、陰符、華東霆、玉璋王爺、陳先生……
她覺得,陳先生在汽車裡講的那番話,好似就是專門說給他們聽的。
隻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刻意說給他們聽?
是因為華東霆?
渾渾噩噩到後半夜才迷糊着,第二天也就醒的晚,剛起來,就聽到葉嬸大呼小叫的從外頭帶回大新聞。
“昨晚,南京特派員的專車,還沒進到城裡,就在城外頭爆炸了!”
“特派員被炸死啦?”丁叔正在掃院子,拄着掃帚問。
“那還能不死,他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丁嬸胳膊上挎着菜籃,菜籃裡是空的。“現在外頭到處都是軍警和保安隊的人,連賣菜的都不準出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弄得人心惶惶的,眼看就要過年了……”
“哎呀,要是這樣,王爺設宴的事不就黃了?”
聽丁叔這麼一說,丁嬸立刻憂愁起來:“誰說不是呢,小姐因為這個開心兩天了,精神頭都好些,要是黃了,可怎麼辦。”
兩個人看到阮安從後頭過來,忙打住話題。其實阮安已經都聽見了,倒是巴不得赴宴的事黃掉。
這幾天,她就跟陷入一場荒誕的夢一樣,脫離了往常的生活軌迹,但聽說外頭戒嚴,又擔心絲廠裡最近要交的一批貨。
這是今年最後的一批貨,交完這批貨,絲廠堆棧和商鋪都要放年假,做為東家,還要專門辦尾牙酒,答謝大家一年來的辛苦付出。阮安家的絲廠,是小手工作坊,就在離家不太遠的地方,沿着河邊一直往東。原本那一片,有很多小作坊,如今生意難做,機械制絲取代了家庭作坊,隻能在大絲廠夾縫裡生存。
生存越來越艱難,以至于很多都維持不下去。
外祖父在這一帶頗有聲望,所以老早有人找上門談過,想把絲廠收購,再整合其它的,讓阮安外公牽頭,被一口拒絕。
外祖父悄悄告訴阮安,那個人是替日本人辦事的。他們很早就從中國學會了養蠶技術,被西方打開國門後,生絲也同樣作為日本的主要出口商品,但規模僅有中國的五分之一,質量更為遜色,價格卻低廉。他們十幾年前在蘇州辦了絲廠,短短數年,蘇州的絲織業盡遭破壞,市場才被他們侵占。
這也是阮安一家,從蘇州搬遷到杭州的緣由。
這件事拖了兩年,外祖父剛去世,那人就帶着一個看着很和善的日本人上門了,阮安一直避而不見。
舍不得賣,因為這裡都是外公的心血,雖然是小作坊,外公畢竟是蘇州織造署出來的,他們家的缫絲格外好,用的是有名的蓮心種,以前凡皇帝後妃所穿的龍袍、鳳衣,都必須是這種蠶種缫出來的絲,是外公憑自己關系弄到的,因此還能養活住大家。
絲廠裡負責的人是丁叔丁嬸的遠房侄子,帶着一個獨生子,年紀比阮安大一些,做事踏實肯幹。
河對岸畢竟都是江南巨室,軍警和保安隊的人不敢胡亂造次,隻在這邊來回巡街。附近警署的人,大多認得她和她外公,見她這個時候出來,大抵是去絲廠的,交代她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一路過去,果然都沒什麼人,賣東西的,甚至賣菜的都沒了。河道那邊有些小作坊如今廢棄,裡頭都空着,一間間曾經用來堆放蠶繭,選繭跟煮繭,粗紡和精紡的屋子,沒什麼章法的胡亂搭建,導緻這裡盡是狹窄的羊腸小道。
因為着急過去,阮安沒走大路,就從小道抄近路,隻是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再次見到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