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不歸?我還終不離呢。剛剛醒來的鐘黎在玉佩中哂然一笑,随即盤算起出逃的事。
靈嘛,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而且,看晏不歸這傻乎乎的樣兒,應該沒意識到他的東西生出了靈。既如此,不溜白不溜。
玉佩随晏不歸起身的動作,順着垂下的衣裳吊在腰間。晏不歸探指勾起,色澤倒是通透,雕着的雙魚戲珠也是栩栩如生。
就是這顔色,比绛紅還要暗些,像極了毒發入骨的血。
經方才一夢,晏不歸讨厭血,十分地——讨厭。
窺瘦高人影踩上白色氍毹,坐到床邊腳踏,俯身穿襪。緊提一口氣的鐘黎慢慢放下懸着的心,暗自慶幸:他果然不知,真乃天助我也。
外面寒風嗚咽,撲打上窗,門被吹得“咿呀”作響。套好鞋的晏不歸愣愣一會兒,恍惚出門。
小院,一棵枯枝朽樹垂死掙紮般屹立一角,其下石桌瞧着已有些年頭,石凳破舊,很是蕭條。
奇怪的是,他在幹幹淨淨的院裡,依舊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
魔怔了不是,不過做了一場夢而已。晏不歸捏捏眉心,自我勸慰道。開門出去,清冷小巷間站着寥寥數人,棉帽厚襖,有的揣手,有的手捧暖爐。
“聽說死的是天霁山長老。”其中一人道。
“他那麼厲害,怎麼說死就死了?”另一人問。
“誰知道呢?”旁邊揣手的插言。
“許是得罪了人,又或是......”這人笑道:“老死的呗。”
閑談間,唢呐聲入耳。但見一群身穿白衣孝服的人擡着口棺,現身街頭。
那棺通體漆黑,外觀無字亦無花紋,瞧着尋常至極。
“南相子?”
晏不歸停下腳步,望向為首的男子手捧的牌位,想了想,沒有印象。
鐘黎也不識,不識就罷了,還嫌人家走得慢,腹诽:慢慢吞吞,投胎都趕不上好趟的。
人群越走越近,聲樂愈奏愈凄,連帶整條路都籠進哀傷的氛圍。偏天公還作美,在棺過長街時,适時降下大雪。
風呼嘯而過,卷起他們手裡撒出的往生錢,盤旋數圈再揚在大雪裡。随大雪一道落下的黃色糙紙,外圓内方,洋洋灑灑鋪了滿地。
晏不歸離方才說話的那人近了些,出聲問道:“這人很老嗎?”
“幾百歲還不老?”那人一轉身,見眼前人生得白嫩俊俏,不由得一怔。
不遠處有人發出欣羨,“也不知道他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竟一直是副年輕男子的臉。”
“這就無從得知了,不過想來應該不是天霁山的法子。不然天霁山的掌門也不會白發叢生了。”
“說的也是。”
熱鬧看完,衆人一道走進巷尾茶樓,唯有晏不歸還在目送這支送葬的隊伍,直到黑棺消失眼底,他才收回視線。
“崽崽。”
晏不歸忽聞一聲輕喚,然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再觀被風刮來的紙錢,晏不歸頓時生出股沒來由的悲恸之情。
他在這份莫名的悲恸中抓住些忽閃而過的畫面。
畫面溫馨日常,如潺潺流水邊,一尾剛剛烤好的魚;又如熱鬧街巷旁,伸至嘴邊的四不像糖畫;亦或是山上廢墟,一個看不清長相的人指着他捧腹大笑。
“崽崽”,“崽”,“小崽兒”......
晏不歸不懂這人為什麼這樣喚他,但他浸在其中,時喜時悲時欲泣,百感交集在一起,卻始終尋不到來處。
絮雪下得鋪天蓋地,不消片刻就白了城。
變身雪人挂件的鐘黎縮身到玉佩最裡側,感慨起他素未蒙面的主人,不光傻,腦子也不太好使。
可憐他一個弱小又無力的新生靈,不僅沒有身體,連衣裳也沒得一件,生生挨着凍。
好在晏不歸沒有站上太久,回過神後抖去落雪就邁開了步。
鐘黎心下大喜,火速趴去玉佩外壁,巴巴地望着炭盆。眼瞅離視線越來越遠,隻覺生無可戀,苦着張臉随玉佩擺動的幅度,一下前一下後地亂撞。
晏不歸步伐沉穩,走得不疾不徐。雖不知将去往何方,也不曉該到哪裡找回過去,但一定不是留在這兒。
這兒,他擡頭看天,這兒不屬于他。
雪地留下一行腳印,腳印在城外短暫停留,複又繼續向前。
夜半三更,
夜深人靜。
夜下無人,
找到機會的鐘黎試探着露出頭,觀上半晌,确定靠樹休憩的晏不歸已經睡熟,悄咪咪伸出手,再偷摸摸邁開腿。跑——
嗯?
景物怎麼沒有變化?
這麼弱的嗎?鐘黎自我懷疑後繼續腳踩空氣,誓要蹬出火星子般地疾行。
不對,
他後知後覺地想到了什麼,停下車轱辘似的腿,心情由開心到質疑,最後定格到不祥。轉身,果然對上一雙鳳眸,被晏不歸提到手上的這一刻,鐘黎知道——他完了。
“等等,等會兒,”眼前的晏不歸已經咬破指,鐘黎略有些急了,掙紮道:“你别亂來啊,我......”
“我告訴你,我很弱的。我一點都不強,”面子不面子的,鐘黎不要了,“我就是個沒用的靈,上不能沖鋒陷陣,下不會伺候人,還好吃貪睡......”
鐘黎的聲音戛然而止,表情變得木木的、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