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狹長逼仄,燈影幽暗,一洞微明遠在盡頭,遙不可及。沈自鈞與謝謹言躲在樓梯下,側耳細聽樓上的腳步聲。
不知怎的,喻宛宛的夢境始終不得進入,召出的人影模糊飄渺,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退而求其次,隻得以楚思瑾作為突破口。
謝謹言心頭有種微妙的恐慌,不過沒有說出來,沈自鈞也一反常态的沉默。
兩人都有種不好的預感,卻不約而同不敢言明。
腳步聲均勻,漸漸遠去,屏息觀望的兩人對視一眼,輕手輕腳踏上樓梯,但見前方瘦小的身影之後,緊貼一團依稀的薄霧。
沈自鈞瞬間想起鬼魅般出現的男人,右手藏在身後,銀光若隐若現,謝謹言亦是緊張地捏住袖口。
霧氣凝聚,化為人形,亦步亦趨跟着楚思瑾,恍若她夢中的影子。
沈自鈞渾身的肌肉緊繃,一雙眼銳利兇狠,緊跟那人的腳步。
謝謹眼屏住呼吸,表情凝重。
兩人嚴陣以待,楚思瑾渾然不覺,隻管往光影照來的方向前進,那裡,陽台被光明籠罩,充盈着蓬勃生機。
日光晴好,溫暖朗照,幽深長廊盡頭,有人低泣。
是誰?難道,是喻宛宛?
楚思瑾并未停步,向着陽光燦爛處,向着哭聲悲咽處,慢慢靠近,面容逐漸癫狂。
“你這一跳,倒是丢開得幹幹淨淨。”
“喻宛宛,到頭來,你認輸了,我該高興的,可是 ,我卻開心不起來……”
“一死了之就逃走了嗎?沒完!喻宛宛,你不要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我們之間,還沒完呢!”
陽台上哭泣的女孩轉過臉,露出一張模糊的臉頰:“是啊,我們兩個,沒完。”
果然是喻宛宛!
沈自鈞一把将謝謹言按在身後,對他擺手:“安靜等着,不要急。”
他對這一對班裡公認的“好閨蜜”起了疑心,倘若真為好友擔心,就不會無視好友遭難,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
“喻宛宛,你的筆記本裡,寫了什麼?”沈自鈞單刀直入。
一句問話,引起兩個人的反應。喻宛宛臉上瞬間泛起怒容,楚思瑾卻是面色難堪,欲言又止,附在她身後的影子猝然散開,隐入走廊的陰暗裡。
背後火光頓起,烈焰舔過瓷白的牆壁,留下黧黑焦痕。
不待沈自鈞發話,謝謹言搶先一步,沖入火光升騰的房間,果不其然,一冊筆記本卷着火舌,冒着黑煙,落在門後。
他顧不得火焰灼燒——夢境中的火焰也不必畏懼,急忙将筆記本搶在手裡,急急翻看。
“我累了,他們罵的沒錯,我不該活在世上。”
“誰能來救救我?”
“石老師,你待我很好,可是,沒有用,你幫不了我。”
“一了百了吧,撐不住了。”
字迹淩亂,筆畫頹唐,似乎是喻宛宛的絕筆之句?謝謹言忍着心疼,翻開下一頁。
“為什麼我要遇到這樣的事?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明明,我可以完成那個演出。”
是演出的事,果然,那次失利給她留下創傷,遠比表面的痛苦更難愈合。
走廊裡,女孩的嘶叫謾罵不休,夾雜沈自鈞的斥聲:“退開!”
火焰撩到褲腳,雖然不會造成傷痕,潛意識裡的畏懼卻化為灼燒的疼痛,謝謹言挪出房間,在火光映亮的地方停住。
這次翻動的頁數比較多,筆記的書寫娟秀工整,是喻宛宛平日的字迹無疑。
“他給我一本《牡丹亭》,還說,最喜歡遊園一出,與喜歡的人欣賞桃紅柳綠,确實是一樁賞心樂事。”
“詩詞歌賦,他懂的好多。”
她在說誰?
謝謹言蹙着眉,急急再翻一頁。
“謝謹言你快些!”沈自鈞高喊,“那邊有火燒過來了!”
走廊另一頭冒出滾滾濃煙,磚瓦爆裂,紛紛迸濺,兩個女孩被沈自鈞困在陽台,吵鬧不休。
喻宛宛看到自己的筆記本落在旁人手裡,驚怒交加,與沈自鈞撕扯,楚思瑾縮成一團,躲在喻宛宛身後,啞聲嚎啕。
“哪個是真的?還是都是假的?”沈自鈞沒了耐心,“要不然我斬碎了事!謝謹言,你快過來!”
聽到他要動手,兩個女孩更是拼命向走廊上推搡,誰也不想留在陽台。
火勢兇猛,轉瞬已到近前,濃煙伴随“噼啪”爆響,将他們包圍。謝謹言再顧不得筆記本,急忙追過去。煙塵四溢,卷住腳踝,他忽然腿上一緊,摔在濃煙籠罩下,嗆咳了幾聲。手裡的筆記摔出去數米,燒焦的紙片乍然騰起火星,冒出滾滾濃煙,轉瞬将他裹挾着推到窗口。
濃煙中忽然顯出一張蒼白的臉。眉目寥寥,如同墨筆勾勒,連表情也辨認不出。可謝謹言偏偏從狹長的線條間感受到濃烈的怨怼。
枯瘦但偏執的手腕,将他緊緊推在窗邊。身邊是火苗爆燃、煙塵彌漫,身後,是萬丈深淵,不見盡頭。
“我等了你很久,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悲涼的嗓音,吐出飽含仇怨的句子。
謝謹言甫一觸及墨痕勾勒的眉眼,便是冷徹骨骸。那雙眼空洞無神,一瞬間幾乎将他的意識抽離,再流放到杳無人迹的荒原。陽台上的嘶喊嚎啕好像隔了一層紗簾,遙遠空靈,不在同一空間。
這種感覺太恐怖了,謝謹眼下意識閉眼,渾身顫抖。
“看我一眼吧,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沒有回來。”那聲音忽然變得柔和,仿佛對着久未相見的故人,執着地、親昵地哄勸着,“看看我吧,我知道你想這樣做。”
謝謹言咬住牙關,搖頭。
夢境詭異,貿然答應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很可能萬劫不複。
海藻般的發絲繞上來,将他竭力推拒的手腕纏住,那聲音更近:“為什麼,拒絕我呢?”
“看我一眼,就一眼,我就放過你。”就算語氣是哄勸的,浸在嗓音裡的底色依舊冰寒徹骨。
謝謹言拼命搖頭,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放開我。”
那聲音仿佛被激怒,因為裹在腕子上的力度更重,纏過來的發絲也更茂密,幾乎将他全身纏繞。慘白如瓷的臉猛然貼近,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不想見我,那就……落下去吧。”淺淺一聲歎息,纖瘦的指節猛然掐下來,勢要将他推落深淵之下!
掐在脖頸的手腕纖細,指骨修勻,俨然一隻女子的手。然而謝謹言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卻掙脫不了分毫。
脊背滑過窗框,失去依仗。他眼睜睜看着視線颠倒,頭重腳輕,一頭栽向深不見底的淵薮中去。
下落的過程沒有想象中那樣痛苦,時間雖然被拉長,但是意識放空,并沒有覺得恐懼。謝謹言恢複感知的時候,正落在河流邊。螢碧水流如玉,靜得仿佛早已被塵世遺忘。
這裡是誰的夢境?為何沈自鈞沒有跟來?方才的影子又是什麼?
謝謹言急忙站起,眺望四周,發現此地靜谧,僅有他一人。
風聲緊随而至,黑影降下,直撲胸口。謝謹言慌忙滾身避讓,匆促間手指劃過繁密的發絲,被冰寒的氣息激得渾身發抖。
他想喊,可是張張嘴,被恐懼填塞的咽喉裡,隻有空洞的風聲。裹着濃重怨氣的影子緊追不舍,十指尖尖,竟是要斷去他最後一絲生路。
這是什麼東西?徘徊此地、滿身怨氣,還能算是人嗎?
繁星熠熠,輝光溫厚。孤立無援的男人與來自噩夢的怨鬼,撕破此地岑寂,近身纏鬥。
那怨鬼極為難纏,身形詭異輕靈,力度卻不小。謝謹言幾次被她擒住手腕,皆是費了猛力才終于逃開,自己的力氣也消耗掉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