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夢中暗河之下,竟然傳來清脆的少年聲嗓,雖然稚嫩,但依舊可能是蟄伏的又一輪危機。謝謹言不敢掉以輕心,他雙目無法視物,若是對方心存歹意,他連一點兒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什麼人?”“望”着聲音來處,略做思慮,他謹慎地回答。
少年輕笑:“到這個地步,就不必試探了吧?能到這裡的,我猜,不是他,就是将死的靈魂。”
他?謝謹言疑惑,卻沒有問。
自身已處危境,旁人的事情,他更沒有興趣打探。
“我會死?”他輕聲問。
少年悠然回答:“是啊。”
預料的情況成了真,謝謹言反倒靜下來,再不做聲。
“不問我為什麼這樣說嗎?”少年夾着笑意的聲音追過來,“這麼輕易就接受現實,好沒意思。”
謝謹言反問:“你想要我怎樣?不可置信?痛哭流涕?沒必要,反正都是死,省點力氣不是更好?”他重新端坐,閉着眼,面色平靜。
“啊呀,原來是個一心求死的。”那聲音靜默片刻,恍然笑起來,“有趣,想死的人我見多了,闖到這裡尋死的,你還是頭一個呢。”
“我是被推下來的。”謝謹言連眼皮都懶得擡,“不過,既然說到死,我倒要問你一句,為什麼你沒有死呢?”
既然因死亡召喚而來,那麼少年身處此地,怎能獨善其身?甚至見過衆多求死的靈魂?
少年沒回答,就在謝謹言以為他不會回應時,那聲音再次響起。
“你叫什麼名字?”
謝謹言皺眉,這句問話勾起那個不愉快的夢,因此他說:“反正是個将死的人,問我的名字,有必要嗎?”
“既然都要死了,還有什麼隐瞞的必要?”少年堅持。
“我叫謝謹言。”
“很好,謝謹言,我想你根本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少年的聲線變得沉了許多,似乎藏着沉重的往事,“這裡,是荼津。”
荼津?
謝謹言睜開眼,恍然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像聽沈自鈞提起過,夢狩與兇魂相争,不慎将夢刀遺落,就落在了……荼津?
眼下,自己就處在那條河流之下?他口中那個戾氣橫生、有去無回的地方?
不對,既然滿布戾氣,這個少年為何徘徊在此?
“你是誰?”謝謹言警覺地問。
“好問題。”少年贊了一聲,“我是誰?被困這麼久,連我也忘了自己是誰。你就當我是個,該死卻沒死掉的幽靈,也可以把我當作,從地獄裡脫逃的惡鬼,反正這兩者也沒多少差别。”
幽靈,惡鬼,怎麼聽,都不是善類,聯想到此地恐怖凄冷的氛圍,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你是他說的那個兇魂!”
一句話觸怒了少年,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陰冷狠戾:“你說什麼!”
“夢狩追獵兇魂,把夢刀——”謝謹言忽然住口,眼前這人若真是兇魂,告知他夢刀遺落此地,豈不是助纣為虐?
少年的聲音更冷:“連這都知道?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謝謹言望着頭頂暗流洶湧:“夢狩現在身處人間,叫做沈自鈞,假如他知道你躲在此間,一定會來殺你。”
嘶啞的怪笑蕩開,隐隐混着難言的悲切,少年仿佛聽到什麼拙劣的傳奇話本,又從中品出英雄末路的悲涼。他笑了好久,久到喉嚨裡溢出艱澀的悲戚。
“謝謹言,你該感謝自己運氣好。如果我還有舊日的能為,如果我現在能行動自由,第一件事——”他咬牙切齒,“我一定殺了你。”
謝謹言背靠樹根,歎息道:“可惜你現在根本不能行動,是不是?要不然,你早動手了,也能給我一個痛快。”
少年不再說話,靜默包圍了他們。
“謝謹言,陪我說說話吧。”過了許久,少年忽然開口。
謝謹言懶懶“嗯”一聲。
“你這個人,夠悶的。”少年感慨,“算了,你不愛說,那就我說,這麼久了,就算有個人聽我說話,也不錯。”
“這裡是荼津,是夢境歸演的誕生之地,也是衆生夢境的輪回之地……”
歸墟為夢中現實,荼津,就是勾連夢境與現實的回環之河,沒有發源,亦沒有盡頭。
衆生的夢境皆從此處演化,受心境點染,生出幻境,再由荼津承載,送入每一個夜晚的枕畔。
“歡愉喜樂,夢瑰麗輕靈,貪嗔怨憎,夢黯淡沉重。”少年娓娓道來,“所以,在這荼津之中,夢,也是有所分别的。”
謝謹言墜下時所見的無數螢火,就是遊離在荼津中的夢境,依照各自依附的情感,漸次沉落。
“每三十三丈為一重,越往下,戾氣越加深重,荼津深達九十九丈,到了這最後一重嘛——”少年拖着聲音,遠遠看向謝謹言,“罡風如刀,戾氣侵體,尋常魂魄落入此間,就隻剩魂飛魄散一條路可走。”
謝謹言閉目養神,沒有反應。
少年有些失落,隻好繼續說:“好在,尋常魂魄也入不了歸墟,不用擔心睡一覺就會枉死。”
他望着謝謹言平靜如水的表情,問:“所以,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謝謹言說:“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是被推下來的。”
“誰推的?”
謝謹言把落水的過程講給他聽。
“你認定我是兇魂,依我看啊,那個類似女人的影子反倒更像些。”少年歎息,“不過,你進入歸墟的原因,還是沒說清楚,隻是從窗台上掉下來,就能來到這裡?你身上,一定有特殊之處。”
謝謹言搖頭:“我也雲裡霧裡,或許,沈自鈞知道。”
“但是他絕對不會來這裡。”少年很笃定,“沒有足夠的理由,他不敢下來。”
“我這樣的人,不值得救,他放棄我,情有可原。”謝謹言說。
“呵。”少年輕笑,“這是給他找借口麼?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救你?”
“……”
“我可以救你。”少年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