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電閃,忽雷破夢。謝謹言蓦然睜眼,沉沉夜色迫近,方才一切渾然幻夢消散,不見蹤迹。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沉而急,伴着遠方隐約雷聲,如同戰鼓催發。
沈自鈞的喘息比他還要惶恐,好似方才直面恐懼的,不是謝謹言,而是他。
又一聲雷霆霹靂,割破蒼穹靜默,撕開層疊雲翳,落下延綿不絕的沉重巨震,地動山搖。
沈自鈞猛地蜷縮起身體,動作之大,連床都震了一下,謝謹言感覺到異樣,翻身問:“怎麼了?”
沈自鈞不答,雙臂蜷在胸前,緊緊抓住被子。大半張臉埋在枕巾裡,瞧不清表情。
謝謹言不便多問,又瞧了他兩眼,便翻身望向另一側,雙眼盯着牆角發呆。
喻宛宛,得救了嗎?月影為何化作楚思瑾的模樣?夢中真真假假,到底誰是藏匿的鬼影?梁毓聲抽刀斬殺的,究竟是不是她的真身?
想到梁毓聲,心跳倏然沉下去:夢刀拒絕凡人碰觸,這孩子貿然拔刀,手上難免灼傷,卻沒來得及治愈……
“沈自鈞,剛才你沒有——”一語未畢,天際又是一道驚雷落下,聲威更甚,連窗戶都發出嘶啞的咯吱聲響。
身後的人,也随之發出沉悶的嗚咽。
謝謹言忽然察覺不對勁,急忙轉過去,按住沈自鈞的肩膀:“怎麼回事?”
沈自鈞還要嘴硬,眉毛擰成一團,強撐着擺手,企圖蒙混過關。然而謝謹言起了疑心,僵持間,又迎來一聲雷鳴。
沈自鈞再撐不住,捂住耳朵,自暴自棄地喊:“我害怕!!”
雷聲過,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謝謹言欠身,收回按住他的胳膊,臉上寫滿不可置信。
害怕?
直面惡靈而面不改色的夢狩,竟然,害怕雷聲?
閃電撕裂暗夜,間斷明暗的光影中,他瞥見沈自鈞的眉眼,顯出幾分脆弱。
雷鳴碎夢,縱橫夢境的人,懼怕雷電驟降,或許,情有可原。
“你……”他想安慰,卻覺得矯情,猶豫半晌。窗外的雨,已經劈裡啪啦砸在窗上,交織着雷聲,越發緊密。
好一場夏夜急雨。
沈自鈞眉頭不展,緊抓住被角,雙肩瑟縮,恨不能全身埋在織物間。
謝謹言終究不忍,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靠過來點。”
兩人靠得稍近,依舊隔着一臂距離。謝謹言遲疑着,最終還是把左手搭在他的肩頭,輕輕撫過肩胛骨。
沈自鈞細密地發着抖,肩膀小幅度地向他傾斜過去。
“謝謹言,說話,什麼都行。”大約被窺見脆弱,掩飾已經無用,他終于抛下矜持,小聲說。
謝謹言思忖,終于明白。夢狩于夢境獨行,身側連個陪伴都沒有,他人的夢境,自然無人與他對話。而在荼津深處,更是終日死寂,恍然世上最深的囚籠,鎖住渴求煙火的靈魂。
他想聽人說話,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呢喃的人聲,才是引領他尋回自由的信标,讓他知曉,已經逃離死地,迎來屬于自己的世間繁華。
“喻宛宛能回來嗎?”
“我隻救下她一半的魂魄,另一半,應當是被月影吞吃了。”沈自鈞掀開眼皮,瞅着謝謹言的神色,“下次,等雷聲過了,再去找找吧。”
謝謹言拍拍他的肩膀:“嗯。”
這樣對話還是不夠的,掌下的身體短暫平靜,随着雷電,依舊發抖。
沈自鈞重新垂下眼簾,不想被看到眼裡的惶恐。
謝謹言蹙眉,他不擅長自言自語,也不習慣與人長時間交談。沈自鈞想聽他說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吞吞喉結,他試着發問:“給我講講你的故事,行嗎?”
讓夢狩開口,總比自己講述,要省事得多。
沈自鈞捂住臉,微微點頭,整理思緒,沉下嗓音,說:“我的存在,其實非常悠久……”
久到什麼時候呢?他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天地鴻蒙,萬物有靈。于夢中散發神識之後,他就站在荼津畔,垂眸凝望靜水悠遠,仰頭參見衆星垂視。
自誕生之初,他就守護夢境安甯。
夢刀随侍身側,是他唯一的陪伴。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很久。當然,在歸墟,時間用“日”劃分自然不恰當。隻是他尋不出更合适的說法,就算想得出,也懶得用——獨來獨往,和誰計較時間呢?沒意思,也沒必要。
歸墟的時間,是以星辰更變劃分的,也是以夢刀明暗劃分的。夢境動蕩,自然是彙聚太多陰毒暴虐的情緒。斬碎夢境,碎裂的情感四分五裂,柔和悲憫的升至穹頂,化為星辰,恣意兇暴的,附在夢刀鋒刃上。待蒼穹星辰熠熠,便熬過一夜晨昏交替,若是夢刀染遍黧黑,便到了沉眠之時。
“夢刀的樣子,你好像還沒有仔細看過。”
謝謹言抿唇,低低“嗯”一聲。夢刀周身似乎燃燒烈火,他碰不得,自然也沒有仔細看過。
“刀身刻着繁複花紋,彙聚暴虐情緒。如果凝聚太多,刀尖會化出一隻蝴蝶,蝶翼染上漆黑的色澤,提示我該回去休養生息。”
“回去?回哪裡?”
“荼津之下,你見到過的,那個地方。”沈自鈞揉揉額頭,努力忽視窗外連串驚雷,“我不能承載太多凡人情感。所以,如果蝴蝶出現,蝶翼泛黑,就該回到那裡,陷入沉睡。等情緒消退,再恢複自由。”
謝謹言靜靜聽着,忽然問:“一直以來,你都聽話,回去了嗎?”
沈自鈞覆在掌下的眉心微微一跳,他想,我回去了嗎?
似乎,一直都回去的,所以才能安然存活到如今。
他數着歸墟垂星換了幾輪,夢刀鋒刃暗了幾寸,丈量時日。
又似乎,沒有聽話,所以才被樹藤追索,困在荼津下,煎熬光陰。
那麼,為什麼沒有回去呢?
為什麼呢?
他悶悶撲在枕上,抓着額頭附近的發絲,陷入回憶。
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依稀記得,山河破碎,江山飄零,濃厚的血色鋪展開血腥的夢,連他也不能幸免。
人間,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悲恸的顔色浸染歸墟,九十九丈的水流,盡數染了猙獰的朱紅?
他不懂,破碎驚夢中窺見紙頁殘片,12·13的字樣他依舊瞧不明白。
夢狩雖與現世息息相關,卻隔着一層無形壁壘,屬于現世的因果争端,他無權參與,也無緣觸碰。
他隻記得,河岸邊青壯成群,悲号怒斥,卻敵不過冰冷江水吞噬,沉骨江堤。
他隻記得,城邦中婦孺聚集,哭泣哀歌,卻止不住冷刃貫穿腸肚,揚屍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