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謹言跌入詭異的境地,不算醒來,亦不算夢中——靈氣運轉阻塞,他幹涉不得,唯有做個參見光陰流轉的看客。
枯藤掩映,祭壇荒僻,蒼涼月色下,石碑滿覆塵埃,唯有一個“魂”字,依稀還有擦拭的痕迹。
謝謹言怔然,此種景象似乎見過,卻摸不着頭緒。循着模糊的印象,他在“魂”字上又抹了一下。
憑空刮起一陣涼風,裹着隆冬時節的冷,針刺般吸入肺腑。謝謹言閉上眼睛,适應突如其來的刺激,再睜眼,石碑祭壇消失不見,垂挂的枯藤也毫無蹤迹。
他跪坐于一處深深庭院,面前桌案陳設筆墨,雪白宣紙上墨迹橫斜,題寫的卻是一首詞。
【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裡關山隔。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題句的那人,在思念誰嗎?謝謹言想着,正要起身細看,卻被牢牢困在案前,動彈不得。
這是誰人的夢境?為何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怎樣才能掙脫此地?諸般思緒皆無答案,謝謹言盯着紙面尚未幹涸的墨迹,思緒萬千。
方才夢中所見,許詠年算計同窗、嫁禍于人屬實,且無半分悔改之意。他恨極怒極,也是萬般失望下,動了殺心,才引得樹藤暴怒,追逐不休。
沈自鈞如何了?他還安好嗎?樹藤不見蹤迹,是被他鎮下去了嗎?魂魄受損的許詠年,又怎樣了?
想到許詠年,心頭又生疑惑:喻宛宛志在臨城大學文學院,幾次談話間皆表露此意,若非重大變故,斷然沒有更改的緣由。喻宛宛在演出前一切安好,許詠年為何笃定她要報考信息學院?他是從哪裡得知的消息?
還有,清溪禍事已成定局,自己與沈自鈞既然涉事,現場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時至今日,卻未有人登門查問。難道此事算作意外,不了了之?
謝謹言不信運氣眷顧,讓自己瞞天過海。唯一的解釋,或許背後有人授意,将此事按下不提。
那些人的手段,還是一如既往,冷漠強勢,視人命如草芥。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沒有變過。
濃重的悲涼填塞心口,令他喘不過氣。
桌案前的人似乎也被憂郁的情緒困擾,半垂眼眸,攏在膝頭的指節微微顫抖。身後,遠遠傳來轟隆隆倒塌的悶響,枝頭老梅簌簌抖下新雪,在宣紙上灑落斑駁潮痕。墨迹塗污,新寫就的詩詞暈染開成片的積雲,遮掩住思念的愁緒。
謝謹言聽見自己微微歎了口氣,翻過墨迹斑駁的紙,重新在案頭鋪開一片雪白,然後……将臉貼了上去。
鼻尖觸及紙面的一瞬,阻隔頃刻消失,白茫茫的霧倏然散去。謝謹言重新睜開眼,石桌依舊,枯梅依舊,案頭寫滿詩詞的宣紙不見了,展開的隻有一副人像,沒有五官。而遠方原本模糊的響聲更近,山崩地裂,簡直就在咫尺。
他沒有躲閃,袖手站在案旁,似乎在等什麼人來。
如他所願,并沒有過多久,庭院崩塌的一刻,青磚黛瓦碎成殘渣。煙塵撲面的瞬間,寒風裹着凜冽劍意,蕩開磅礴氣浪,将飛揚塵沙淨掃一空!
“我來了。”身後,有人呼喚,嗓音裡含着疲憊,也有激動。
謝謹言嘴角微揚,他應當也是喜悅的,卻垂着肩,佯裝沒有聽見,诳那人近前。
真是頑皮,夢境飛速崩裂,本該快點離去,他卻還有閑心逗人玩。謝謹言暗自感歎,冷不防目光掃過案上人像,心頭一沉。
這畫像雖然沒有臉,怎麼身形輪廓,和自己有八分相似?
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桌案前的人倏然回首,捏着一柄短利匕首,狠戾刺入來人的心窩。
低沉的悶哼自頭頂傳來,摟在他肩背的手臂僵住了,那人微微抽搐,似乎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
風雪沙沙而過,繞開擁在一起的人,兩人隔着極近的距離,動作親昵,連心跳聲也疊在一塊兒,卻做着令人心寒的事。
他的手心捏着鋒利的匕首,他的手腕抵在那人的胸口。
“你……”
頭頂再次傳來歎息,不可置信。謝謹言掙動了一下,手掌用力推開原本摟抱住自己的人。
那一瞬,他認出了來者,沈自鈞。
謝謹言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被寸寸凝凍,他怎麼忍心對夢狩做出這種事!?
可是他根本動不得分毫,輕盈的聲音響在耳畔,充滿挑釁的味道:“我可等你許久了。”
聽聲音,與自己也極為相似。
他不禁在似真似幻的夢境中生出錯覺,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現在的一切,皆是久遠前,乃至于前世的重演?否則他怎會困在這具與自己形似的軀體裡,不能掌控行動?
透過“自己”的眼睛,謝謹言望着跪坐在面前的人,疼惜又自責。
夢狩毫無防備,這一刺正中胸口,當即捂胸跪地。“謝謹言”一擊得手,卻不貪戀,果斷松手轉身,迎着料峭寒風,踏檐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