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情況下,死了的确算另一種解脫。謝謹言睜開眼的時候,腦海裡飄過的就是這句話。
能夠有這個念頭,說明他沒有死。耳畔風聲正急,指尖新雪未化,白石桌案觸感冰涼,未幹的墨迹閃閃發亮。
他還在那個飄雪的庭院裡,坐在桌前發呆,枯梅投下嶙峋樹影,紙上的詩詞也未變過。
然而卻有一點不同,桌案對面,坐了一個孩童。
謝謹言下意識就要把對方當作幻覺了,可是當孩子的目光投射過來,他便知道,那不是幻覺,恐怕是困在夢境中的真實靈魂。
因為孩子的眼眸幽深,望過來的時候,夾雜着恨意和渴切,讓那束目光有了熱度。這不是任何一個幻境能肖想出來的,而是真正經曆過離别怨怼的人所能有的眼神。
謝謹言被他的眼神凝注着,如坐針氈。
他不知道那孩子由來何處,亦不知曉對方究竟要做什麼。夢中詭谲,倘若對方心存歹念,又不知會幻化出多少殺機準備取他性命,他幾乎插翅難飛。
好在孩子隻是提起筆,在宣紙上簌簌寫着。他運筆如飛,不一會兒,挺秀的筆迹鋪了滿紙,卻是晏殊的“梨花院落融融月”。
謝謹言不禁蹙眉,這首詩不算罕見,連他平日裡也接觸到多次,也因此更難以判定這孩子是何時與自己有了淵源。
他甚至不記得在何處見過這種筆迹,盡管他對筆迹的特征十分敏感。
孩子見謝謹言沒有反應,輕聲歎了口氣,再抽出一張宣紙,重新寫下去。
依舊是晏殊的詞。
“你還記得嗎?”這回,他終于出了聲,嗓音卻帶着成年人的渾厚。謝謹言對這個嗓音也倍感陌生,因此他搖搖頭。
“這樣啊……”孩子似乎恨失望,自顧自地說,“難為我等了那麼久。”
等什麼?謝謹言不解,隻是發不出聲。
“讓我白白等那麼久,你卻把我忘個幹淨,那麼……總該讨要點補償,才算公平。”孩子自言自語,新抖開一張宣紙,上面有個已經成型的人形輪廓,隻是沒有五官。
想到剛剛經曆的幻覺,謝謹言下意識縮了縮肩膀。
孩子卻仿佛預見到他的惶然,隻是把宣紙揚手散開在風間。料峭寒風穿過梅樹樹梢,将那張無臉畫像帶出庭院。
“你看,我不需要你做什麼。”孩子安慰道。
謝謹言自然不信。這孩子來得突然,背後沒有點陰謀算計,哪有這麼簡單。
“隻要想起來就可以了。”孩子又說。
有那麼一瞬,謝謹言很想開口問:“我們難道認得??究竟要我想起什麼??”可是他張開口,喉嚨裡隻有空洞的歎息。
孩子哂笑:“你總會想起來。”
随着這句話出口,庭中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卷起厚重積雪,隔空扯開層層雪幕。雪片細密,裹着若隐若現的黑色薄霧,彙成一道白色漩渦,将桌案後的孩子卷入當中。謝謹言眯着眼,恍惚中看到稚嫩的身形抽條拔高,長成屬于成年男子的魁偉身材。
謝謹言并不認得這個人,但是對這條身影足夠熟悉——推開朱漆大門,強迫他面對猙獰烈焰的男子,正是他!
驚詫中雙腿戰栗,他惶恐地站起,向後退了數步。
沈自鈞不在此地,男子健碩兇悍,對上他毫無還手餘地!
“這麼戒備?怎麼當初不見你有這個心思。”男子嗤嘲,撐開一把黑色巨傘,遮去頭頂紛紛揚揚的落雪,随風卷來的渦流打着旋靠近,卻被隔在一步之外,近不得身。
一并被阻隔的,除了落雪,還有彙聚而來的衆多影子。寬敞的庭院瞬時顯得擁擠,衆多鬼影嚎哭悲歎,伸出尖銳指爪,探向男子,前呼後擁,好似索命的厲鬼。
一部分影子向謝謹言而來,卻畏懼袖扣溫潤光澤,隻敢不遠不近地窺視。
男子隻是不屑地冷哼一聲,複又望向謝謹言:“等我走了,你要陪他們好好玩玩 。”
謝謹言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也算是給他的一個見面禮,雖然晚了點。”男子丢下這句話,撐着傘,飛快轉出庭院,消失在雲間。
雪片大如鬥,整間庭院冷如冰窟。謝謹言揪住衣角,緊張得渾身發抖,卻因衆多遊魂環伺,不敢妄動。
遠處隐隐驚雷迫近,地動山搖。幽深庭院似承受不住雷鳴之力,屋脊檐角分崩離析,磚瓦亂石散碎攢聚,呈現頹垣斷壁。
謝謹言環顧,透過庭院一角的月洞門,隻見連綿火焰層疊包繞,将此地困成絕境。森然遊蕩的人影密密麻麻,猶如望不見盡頭的江潮,前仆後繼,簇擁而來。
這一切,與方才的幻境太過相似,謝謹言頓覺脊背發麻,濃烈的寒氣順着指尖雪粒蔓延到心口。
他想,倘若真如幻境那般,沈自鈞……
還未想完這句話,身後連綿屋脊悚然一震,屋角獸頭接連崩裂,雪亮刀光透過灰蒙蒙的雪霧,映入眼中。
應當是沈自鈞,他找來了!
謝謹言心頭一喜,餘光瞥過桌案,那點未成型的喜色便僵在臉上。
當真有個人影跪坐于此,身形與自己一般無二!
難道真要将幻覺中的一切重演?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夢狩承受錐心一刺?
他怎能忍心?
說不出話,亦不能掌控夢境,匆促間來不及想更多,他隻想到,倘若真要刺一人,自己搶在沈自鈞前面,或許能替他擋下。
他這樣想,便這樣做了。當觸及那人肩膀的瞬間,沉默跪坐的人猛地回轉身來,沒有刺出利刃。相反,那人仿佛早有準備,探手在謝謹言袖邊抹了一把,旋即反手一推。
腳下陡然踏空,謝謹言墜入茫茫霧海。
濃霧中别有洞天。謝謹言落地後,聽到四周傳來連綿回音,渾厚悠長,便知此地是處巨大的空曠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