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上至天潢貴胄,下至坊間百姓,無人不識明家。
明家老太太是皇室宗親,嫁鎮國将軍明長生,明長生嫡長子明遮繼承父銜将軍之位,又娶貴姓謝家嫡長女,日前與周國一戰大捷凱旋歸來,便是來十個鄭家也不敢招惹的大姓勳貴。
深更半夜過來此地的女子怎能是如此世家之女。
明心聽得驚仙苑樓内一衆人跑下樓來,似是遠遠望見明家家奴的徽印,更是跪下朝明心膝行上前讨饒救命,隔着風雪,她轉開視線,輕歎出口無奈的氣。
她并不喜看到這些。
“将賣身契拿來。”
跪在前的老頭子似是這驚仙苑的老鸨,穿的極為富貴,此時面色如黃紙,聽得明心溫緩平淡的聲音,似腦袋裡敲了記警鐘,忙回頭嚷嚷,“一個個還愣着做什麼!快去!快去把葉奴的賣身契拿給貴人!”
跑去拿的卻是方才那個嬉皮笑臉的夥計,他連滾帶爬,極快進去樓裡将賣身契翻出來顫着手交到了明心手裡。
明心視線在沉清葉三字之上停留片刻,繼續往下,不禁淺蹙眉心,“生于承善二十七年?”
才十四?
明心轉頭看了他一眼,從方才到現在,明心沒看到過他的臉,因他一直在雪地裡,明心想要讓家奴過來将這名喚沉清葉的男奴扛到溫暖地界,可每有男奴靠近,他那隻鮮血淋漓的手便抓着明心的衣擺抓的更緊,像是生怕被明心以外的人碰觸到,口中唇齒不清的呐呐着什麼。
“不是不是,”那夥計變得格外老實,“葉奴是我們從上阙樓買來的,上阙樓将他拐來時,聽聞便是承善二十七年。”
拐來。
明心聞言,眉心越皺越緊,落到驚仙苑與上阙樓的成交字目上頭,确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天價的白銀三百兩。
能賣出這等天價,這男奴身上定有可取之處。
但明心并未好奇分毫。
她站在原地将賣身契疊好,“人我帶走了,”她未多言語,要驚仙苑自去明家尋款,“宣隆過來,速将人背馬車上去。”
驚仙苑的聞言,忙不吭聲退至旁側。
宣隆在明家家仆裡力氣最大,卻頗為細心,他生的虎背熊腰,沉默過來,剛碰上少年胳膊,明心便覺查到,這少年渾身都顫了一下。
似感受到了極為可怕的東西般,攥着明心裙擺的手越發緊緊不放。
宣隆正要将人強扛上背,明心道,“算了。”
她将手上燈籠交給旁側的蓮翠,要蓮翠撐着油紙傘,明心彎下腰身,素白纖細的指尖試着碰上少年手腕。
不論是誰碰他,他好像都在害怕般,便是如今将死之際,都在拼盡全力的抵抗。
明心的指尖一點點,攬上他皮包骨的手腕,白皙的手掌因此染滿他鮮血。
離得近了。
明心竟看到,他十指的指甲全都被剝了下去,才因此,他十指乍一看血肉模糊。
明心指尖微頓,這一瞬間,心中都開始悔極方才許了這驚仙苑的金銀。
這是吃人的地方,在此世間滅不盡,她知曉若今日她用權勢壓人不許金銀,隔日,不,隻要她離去,便會有其他奴隸因被洩憤的緣由繼續遭遇此等非人之遇。
“不怕,沉清葉,不怕,”明心難以想象那種非人能忍受之苦痛,她不知他的經曆,不知他的相貌,但能知其定拼盡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她憶起他方才求救,她不知他受過何等痛苦,但明心想要幫助他,她低下頭道,“沉清葉,我不會走的,你信我,我來扶着你出去,你莫怕。”
——我不會走的。
他因将死而神志不清,卻死死抵抗着不信她人拯救,踏入鬼門關隻差這臨門一腳,竟就因這麼一句話而放松了渾身掙紮。
明心撐起他手臂,不顧衣裙染血,扶着他一步一步,些微吃力,慢慢的朝前而去。
唇齒之間,少女不斷安撫,聲音平緩溫和,落入他耳中,那字字句句,比遠在天邊的神佛還要慈悲,讓他臨死之際,不住落淚。
她說:“不怕,不怕,沉清葉,我不會走的,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