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入睡之前還在想着屏風對面的沉清葉。
他身上傷口疤痕太多,青紫疊加,近乎找不到一塊好皮,張醫師說他身上的傷口許多都是被刀子劃得,更多地是鞭笞,明心第一次看到鞭子竟真的能将人的皮膚打到皮開肉綻的地步,尤其他後背幾道猛虎的咬痕,重到幾乎見骨的地步。
明心早做好了他夜半會喊疼的準備,止痛的敷藥其實僅僅是聊勝于無罷了,更不要提他傷的還如此之重。
她在腦海裡想了許多可以分散沉清葉注意力的故事,從前她發溫病,宋嬷嬷常坐在她身邊念話本,如此分散注意力對她來說頗為有效。
想着想着,明心自己倒是疲累的睡了過去。
一整夜,屏風對面的少年一聲未吭。
天色初曉,還未大亮,明心迷迷糊糊的從床榻上坐起身,這一夜她睡的并不踏實,本以為會聽到些動靜才是,結果周圍實在太靜了,就像是這間屋子裡隻有她一個人一樣。
明心在床榻上坐了一會兒,醒過神來,才穿上鞋襪要往屏風後去。
卧房内晨光熹微,爐火半燃半熄,越是靠近,越是覺得屋内靜的出奇。
他不會是在夜裡偷偷走了罷?
明心腳步一頓,加快了步子繞過屏風,還沒望見撥步床的一角,便聽對方道:“貴女。”
他透着死寂的話音剛落,炭盆裡所燃不多的爐火亮起“噼啪”一聲響,在寂靜的卧房内,極為醒耳。
明心不知為何,渾身下意識一頓,擡頭望過去。
少年還躺在那張撥步床上,蓋着被褥,姿勢與明心夜間看見他時,一模一樣。
這一夜,他恐怕連動都沒怎麼動過,就連呼吸聲都格外清淺。
明心許久未言,聽他在落雪的甯靜中道:“貴女安好。”
“......你一夜沒睡嗎?”明心問完,才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這麼重的傷,肉體凡胎,他怎麼可能睡得着。
“嗯,擾到貴女了嗎?”
“沒有,”明心想到他一夜醒着,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都覺得難受,“擾到我又怎麼樣?我夜裡與你說過的,痛得厲害便要喚我。”
“回貴女的話,奴不痛的。”
“說的什麼話,你又不是沒有知覺的人偶。”明心一一點亮了屋内的燭火。
沉清葉躺在床榻上未發一言。
——人偶。
他若是一具無知無覺的人偶才好。
這一夜雖痛,他卻早已習慣伴着疼痛或是饑餓入睡,唯獨讓他不安的,是身下柔軟的床榻,與身上蓋着的輕軟被褥。
鼻息之間,除了自己身上泛出的藥味,更多地是淺淡的馨香,他從來沒有出過崇明坊,不識得這種香味,像是某種花香,他躺在這樣的香味裡,沒有凍僵,這裡溫暖又幹淨,像是他死後才得見的幻夢。
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都是污濁。
屋内越發明亮,明心吹熄了火折子,想了想,她蹲到了沉清葉的床榻邊。
過近的距離讓沉清葉下意識渾身僵硬,時常有人如此近距離的盯着他看,每一次,那些人包含着複雜的視線都令他感到心中說不上來的膽顫,他沒有看她,隻聽她問:“你餓嗎?”
沉清葉微頓,下意識轉頭望向她。
明心蹲在明亮的燭光裡,墨發都盈着一層淺淡的亮,她膚色如玉,杏眼黑白分明,哪怕不笑也好似有溫潤笑意流轉,看着便是個天生的好性子。
沉清葉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不知道這個貴女是怎麼樣的人。
但平民百姓壓奴隸一頭,世家大族更是占據頂峰,他見過的所有貴姓氏族都眼高于頂,百姓在他們的眼中不是人,奴隸更不是人。
所有接近他,待他好的氏族貴姓,目的都隻有兩樣,便是他的臉,他的身體。
沉清葉一點點抿起幹裂的唇,明心見他始終沒說話,她思考了一下:“我有點餓了,咱們吃點飯吧?”
自始至終她說話都沒有半分命令。
如今的詢問更是讓沉清葉不知如何回話,隻能僵硬道:“是,貴女。”
明心朝他笑了一下,露出面頰邊的小酒窩,徑直起身朝着外頭去。
她看上去内斂柔和的樣子,話卻挺多,邊走邊道:“小廚房的秋秋也不知道有沒有醒,秋秋做面食十分好吃,如果今日秋秋做了肉包子便好了。”
晶簾被她撩起,又被她放下。
屋内因她的離去霎時一靜,沉清葉緊繃的身體才一點點放松下來。
*
“你手不方便,我來喂你吃吧。”
明心端了兩層盛了包子的食盒進來,包子皮薄餡大,明心剛才去小廚房的時候覺着饞,沒顧秋秋驚愕視線,坐在小廚房門口的闆凳上,迎着明亮的日光,吃了口剛出爐的肉包子。
裡頭肉汁鮮美,肉丸彈牙柔嫩,還泛着面食的香味,明心坐在闆凳上吃了兩個,她身子不好,吃飯有節制,需得吃個六分飽左右便停下來。
才嘗過這美味,明心喜歡分享,很想讓沉清葉也嘗嘗,一會兒等蓮翠她們醒了,大家也都要吃一吃才好,她毫無在意,拿手帕擦了擦手後拿着肉包子遞到沉清葉的唇邊。
包子遞到面前,沉清葉下意識往後不自然的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