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裡斯眉眼冷了幾分,臉上也褪去了笑意,“你真的覺得,我應該和那種人 ‘交易’?”
利威爾沒回應,隻沉沉地看着他,目光如常冷淡,卻多了一絲晦澀的探查。
“那不是邀約,利威爾,” 西裡斯終于開口,隐隐壓着幾分火氣, “他在試探我,也在羞辱你。他以為自己是誰?” 他說得斬釘截鐵,目光鋒利得近乎輕蔑,緩了緩才繼續:
“首先,那是建立在交換敏感信息基礎上的交易。其次, “他抿了一口酒,恢複了些許沉穩, “沒有人值得我用自己做交易,更沒有權利用他人的名譽或隐私換取利益,無論對方是誰。"
他的目光直直落進利威爾眼裡,前所未有的認真而直接:“尤其是那些無法親自為自己辯護的人。”
利威爾怔了一瞬。他早已習慣了被人指指點點、肆意評判,如此多年,鮮少有人會挺身而出為他的尊嚴站台,為他的名譽辯護。西裡斯卻沒有猶豫、沒有權衡,毫不避諱地擋在了前面。那份直接和毫不掩飾的袒護,讓他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就在他準備開口說些什麼時,大廳中央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銀鈴聲,晚宴正式開始。
衆人依序入席,西裡斯被安排在一位年長貴族和一位中年女士之間,而利威爾與埃爾文則分别坐在不遠處的席位。
随着第一道菜品上桌,餐廳内回蕩起觥籌交錯與低聲交談的音律。西裡斯應對自如,完美得體地應付着周圍的寒暄,一邊默默捕捉着周圍的每一段有價值的對話。
利威爾則努力回憶着昨晚西裡斯教給他的用餐禮儀,雖然偶有遲疑,仍勉力維持着沉穩得體的姿态。隻是他的視線時不時地越過幾張桌子,落到那個男人身上。西裡斯正與一位年長貴族交談,神情不似方才從容,眉宇間竟帶出一絲少見的緊張。
——他在收集情報。
利威爾暗自判斷。這次晚宴不僅僅是為了籌款,還有别的目的。埃爾文知道嗎?還是說西裡斯有自己的計劃?
“……東北區确實有些奇怪的傳言,” 那位貴族低聲說着,語調壓得很低,卻沒能逃過利威爾的耳朵,“有獵人說在那裡見到了異樣光影,甚至一些……不明的遺迹痕迹。”
“真有意思。”西裡斯揚起淺笑,帶着若有若無的玩味, “或許隻是獵人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他切下一小塊鵝肝送入口中,垂眼斂去那絲鋒意。
“誰知道呢。"貴族搖了搖頭,啜了口紅酒, “但王政府顯然對那個區域很感興趣。上個月還派了一支小隊去調查,現在還沒回來呢。” 他壓低聲音,“聽說……他們可能遇到了難以解釋的事物。”
西裡斯手上的動作一頓,眼神卻仍波瀾不驚。但利威爾看得出來,這個信息顯然對他有特殊意義。
"說起來,"貴族突然換了話題,盯着西裡斯的胸針,"這枚胸針的設計相當特别。烏鴉與寶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洛朗家族的紋飾?"
洛朗。利威爾在心中默念,他記得這個名字。
西裡斯的回答幾乎沒有遲疑:“先生眼光真好。确實有些相似。”他擡手輕觸胸針,語氣輕巧,“我在一家古董店裡偶然發現了它,設計得很精緻,一時沖動就買下了。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淵源。”
"洛朗家啊……"貴族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枚胸針,像是陷入了某種舊憶,"一個不幸的家族。他們的研究太過前衛,最終毀在了好奇心上。”
西裡斯依舊維持着得體的神色,笑意溫和:“您似乎知道不少?”
“不過是些老人間的舊事罷了。” 貴族擺擺手,無意深談,“我記得他們的原居地就在東北區域。說不定,獵人看到的光……正是他們留下的什麼殘骸。”他笑了笑,“當然,也可能隻是個老頭子的胡思亂想。”
利威爾掃了一眼西裡斯。那人仍面帶笑意,卻不似剛才那般從容。他看起來……震動極深,卻努力在壓着,不顯露分毫。而且...
等等,洛朗?山頓問西裡斯是否來自克萊因家族,卻被他巧妙地模糊帶過。他回想起集市上那段隐晦的對話,西裡斯對洛朗家族特殊的興趣,大腦飛速轉動,嘗試将這些細碎的線索拼合起來。
主菜撤下後,宴會氣氛慢慢松弛下來。賓客們三三兩兩起身離席,有人步入舞池,有人前往畫廊或酒窖,一時間燈火流轉,笑語更顯稀疏。
西裡斯端着杯酒從主廳中悄然脫身,步入東翼那間半敞的展廳。牆上懸挂着幾幅古舊油畫,畫風濃重,色彩陳舊。他腳步不疾不徐地穿行其中,仿佛真是在欣賞畫作,目光卻悄然遊移,辨認是否有遺落的蛛絲馬迹。
“西裡斯閣下。”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回過頭,山頓伯爵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手中也持着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來閣下也對這些老畫感興趣。” 山頓走近幾步,帶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經心開口,“怎麼一個人?”
“暫時逃過了幾位夫人小姐的圍攻。” 西裡斯淡淡笑了笑,擡眼對上他的打量,“年久的東西,總讓人懷念。我幼時家中,也曾有過幾幅類似的挂畫。”
“是麼。” 山頓眼角微彎,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這些畫曾被沒收過一段時間,直到近年才歸還。不少原藏家……已經不存在了。”
西裡斯眸光微斂,笑意不減:“那伯爵大人倒是幸運,能夠安然帶回這些畫。”
山頓沒有接話,慢慢地繞到他身後,像是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片刻後,他忽然低聲道:“你身上的味道,不像是常年待在軍中的人。”
“我偶爾也要應酬。” 西裡斯轉過身,半步不退,神色仍和煦,“總不能連洗澡和換衣服的時間都省了?”
山頓笑了,眼底卻隐隐多了點别的意味:“确實。隻是我對氣味很敏感,特别是那些熟悉的香型。”
空氣輕輕凝住了半拍。
“那大概是您的錯覺,我素來不喜市面上香氣重的配方,平日沐浴多用自調的草藥。” 西裡斯低聲笑着,輕輕向前一步,“不過若是勾起大人的某些舊日記憶……您願意細說的話,我洗耳恭聽。”
山頓目光微閃,顯然沒料到這猝然反将的一手,倒讓他一時間不知是該繼續追問,還是順水推舟。
那一瞬的遲疑,西裡斯已抓住了空隙。他擡手掠過對方袖口,帶偏了山頓的視線。細膩的指尖似有若無地掠過他的手腕,像是好心腸地幫他整理禮儀服的褶皺,帶着半真半假的暧昧,遊走在禮數與越界之間。
西裡斯的靠近一瞬即收,臉上的笑容愈加溫柔,輕巧扯開話題。
“這畫真不錯,是原作嗎?”
“當然。” 山頓順勢應道,餘光卻緊緊貼着他,“《終焉之門》,法雷諾的末期作品。傳言曾被借調至王都深處,供幾位大人反複研究,奇怪得很。”
“奇怪?” 西裡斯側過臉,輕輕一哂,“那些大人們不都喜歡搞點神秘的研究?”
“可有些研究,不該離開書本。” 山頓微笑依舊,眼神卻開始在他身上盤旋,緩慢而沉默地試探,“你說是吧?”
西裡斯眸色一斂,在杯壁叩了叩:“看來伯爵大人也曾親曆許多不可言說的真相。”
山頓輕抿了一口酒,笑容隐在杯影後,“年輕時總是熱血,願意為權力效命,直到後來發現,有些代價,不值。”
“至于真相?”他眯了眯眼,“你相信真相是客觀存在的嗎?有時它隻是講得最圓滑、最安全的那個版本。”山頓轉過頭,盯着西裡斯胸口的徽章看了幾秒:“就像這枚胸針。”
空氣驟然沉了一瞬。西裡斯察覺到這句話背後的分量,不動聲色地站得更穩了一些。
“說實話,” 山頓忽然湊近了些,低沉的嗓音裡帶了些黏膩的溫度, “你不必急着防備我。像你這樣聰明又漂亮的男人,如果願意站在我這邊,我能讓你知道很多……你想要的,我或許全都有。”
西裡斯沒有退,定定看着他,笑得沉靜,眸色卻暗得發深。
山頓笑了笑,擡手按在西裡斯肩上,輕輕磨了磨,“不過情報,總得有個等價的交換。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懂這個道理。”
西裡斯沒掙開,手上緊了緊,酒液晃出一圈冷光。他輕輕一笑,緩緩靠近半步,唇瓣幾乎掠過山頓的耳畔,朦胧的酒氣裡藏着極細的鋒刃,
“伯爵大人。” 他嗓音溫柔得像在調情,卻咬字極清,“您該知道,想操控一個人,不是靠威脅,也不是靠許諾。”
他作勢欲撥開山頓靠得太近的肩,指尖卻隻輕點在對方胸口,
“而是讓他誤以為,自己還有得選。”
話音未落,西裡斯眉眼一彎,倏地将酒杯一傾,半杯紅酒灑在山頓胸前,他迅速用手帕替他按住,
“哎呀,失禮了。”他擡眼一笑,眉梢染着幾分酒後的輕浮,“看來我确實……喝得有點多。”
那笑容輕佻得恰到好處,像是醉意中刻意撩撥,又像帶刺的挑釁。山頓一時間楞住,隻來得及捕捉到那貼近過後的體溫與若隐若現的香氣。
利威爾剛剛走進回廊,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原本隻是循着西裡斯的氣息想看看那人去了哪,卻沒想到撞見的是一場過分暧昧的“調情”。他腳步一頓,眼神陡然暗了幾分。
西裡斯并未發現他。他退開一步,将手帕折好遞還山頓,語氣溫和得幾乎不像威脅:
“記得擦幹淨,不然夫人會誤會。”
山頓眸光微閃,終于意識到自己失了先機,笑意僵在唇邊:“有趣……我倒要看看,你能選擇多久。”
“恕我先告退。” 西裡斯沒理會他的威脅,微一欠身,轉身時步态依舊得體,隻是比來時快了幾分。轉過走廊拐角,他才松了一口氣,卻在擡眼時,正撞見立在一側陰影裡的利威爾。
利威爾盯着他,沉沉地落在他的手上。眉頭不覺皺起,心中浮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他不知道自己更在意的是那句近乎輕佻的調笑,還是西裡斯方才靠得太近、笑得太軟的模樣。
他隻知道,這人不該那樣笑,不該用那副模樣把自己送進别人的掌心。
西裡斯顯然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腳步一頓, “你是從哪一部分開始聽的?”他說得盡量輕快,唇角甚至勾出一絲笑。
“從你笑得像個妓女那句。” 利威爾冷冷地說。
西裡斯低頭看了眼手中空了的杯子,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放棄了挽回自己形象的打算,“你倒是挺會選時機。”
走廊深處的燭光晃動不定,映出兩人間一瞬僵持的沉默。利威爾沒有再說什麼,隻擡了擡下巴,示意朝前廳走。西裡斯默默跟上,兩人并肩穿過長廊,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