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還未睜開的雙眼,看他垂着的睫毛忽地顫動了一下,她的心跳也随之亂了一拍。
下一刻,夏宇睜開了眼睛。
“小宇!”
“老哥!”
“勢利鬼!”
夏家人一擁而上,緊緊貼着圍了床鋪一圈。
“太好了!!老哥你醒了……”
“你終于醒了嗚嗚嗚……”
夏宇的雙眼在緩慢找尋焦距,眼前一張張晃動的臉像隔着層濃霧,隻能看見些輪廓,那一張張大大咧開的嘴角和一雙雙瞪大又彎起的眼睛,他也能識别出這些湧動着的喜悅,唯有正中央的那張臉上隻帶着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明明在笑,但眼裡卻将将要落淚。
是喜極而泣嗎?
他的心忽然刺痛了一瞬。
這才發現他們的手仍緊緊相扣,掌心傳來的是熟悉的溫度。
他看她将頭探了過來,像要聽他的心跳,嗓音帶着泣聲,“你……終于回來了……”
烏雲的臉龐蒼白得像還未上釉的瓷器,将要枯的花,眼浸泡在淚裡,看向了自己。
夏宇下意識地伸指要撫過那顆将落未落的淚珠,“我不是回來了嘛……不要哭了……”
可他越擦,那眼淚卻無窮盡,打濕了她的臉,落到他的被沿,印出朵朵深色印記。
烏雲無心管她的淚水,反而笑得愈發燦爛,“可是我忍不住嘛……因為你終于醒過來了……太高興了所以……”
這口吻聽起來不像是違心話,但任誰都能看出來她臉上究竟是喜更多還是悲更多。
她的目光不自覺移到了他床頭櫃子上那座小台鐘,時針已經指向某個已知的位置,秒針帶着分針正時刻不停地趕往那個時刻。
夏宇順着她看向的方向看去,心頭忽地一墜,恐慌洶湧來襲。
他猛地擡頭看向房間裡其餘人,十萬分急切地問,“今天幾号?!”
夏天被他這幾乎稱得上狠厲的眼神驚到,磕磕巴巴接道,“十,十七号啊……老哥……怎麼了……”
十七号……
驚雷轟然作響。
“嗯,今天是十七号……就是那個日子……”
我的挂曆上被圈起來的那個日子,你我都清楚的那個不想讓它來臨的日子。
“還剩多久?!你看到了是不是?!告訴我……”情緒大開大合,他腦袋忽然有點眩暈,他隻能無力重又倒回床頭。
烏雲将手伸了過去,掌心貼在他仍然有些冰涼的面頰旁,将他的臉轉過來重新面對着自己。
“幸好,幸好你能在……之前……回來……幸好我還能見你一面……”
夏宇尚未完全融合的魂魄與肉身像不受控制的橡皮人,手違背大腦的指揮正在顫抖,他強忍着這一陣陣眩暈死死攥住了烏雲的掌心,“不可以……不要……”
其餘人看不懂他們的啞謎,但是憑他二人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
“小宇烏雲,出什麼事了……不要急,慢慢講——”
葉思仁和雄哥見狀趕忙上前。
烏雲的另一隻手覆在了夏宇用力攥緊到青白的手背上,她的聲音是輕飄飄落下的羽毛,落在心上卻重重砸出悶聲,“沒有辦法了……夏宇……對不起……”
“不準說……對不起……”夏宇的世界又大霧四起,他拼盡全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更不準……就這樣離開……”
可怖到像是幻覺的是,與他交握的烏雲的手心隐隐快要變得透明,他的敵人隐蔽在他無法探知的地方,随時将要帶走他的心愛之人,而他卻虛弱到難以喘息,幾乎無反手之力。
他終于明白,最絕望的并不是獨自赴死——
而是無能為力。
烏雲的笑容淹沒在淚水裡,她手腕上的靈犀墜一下一下地閃爍着光,像催命的倒計時。
“……當我發現我所受的傷會轉移到你的身上後,我就去問了溪花婆婆,如果我先你而去,你會怎樣?……”
淚珠從烏雲的眼中大顆滑落,她仍笑着,“原來夏宇你以前說的沒錯,這個契約真的是,不平等條約……”
“契約規定,生死相随……”
他幹燥的雙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烏雲卻先一步伸手按在了他的嘴唇上,阻止他開口。
她釋然地搖了搖頭,“可我絕對不要……”
“溪花婆婆告訴我,靈犀契一旦契約已定,那麼除非一方死去,否則絕不可解——”
“但對于通靈師,還有另外一種方法……
夏宇的瞳孔陡然緊縮,“不要!——”
不能讀心,他也瞬間猜出了烏雲準備做什麼。
他本能地想要阻止,甚至不惜直接對烏雲念出凝結咒,咒語已成,烏雲卻毫不受影響。
她露出了初見時也是迄今最後一次的狡黠的笑容,“你忘了嗎……不平等條約規定,你無法對我施出任何攻擊性異能——”
她手上的動作更快,落在夏宇的額心卻輕若點水。
頃刻間,夏宇那張曾留給所有人肆笑刻薄或是冷靜沉着的印象面龐快碎裂成片,任誰也不曾見過他這樣絕望到可怖的眼神,甚至帶有絕不會出現在這張臉上的祈求。
“烏雲不要——”
烏雲的耳畔恍惚又響起溪花婆婆的那如鐘鳴的蒼老聲音,“靈犀契本隻有一法可解,即契約雙方中有一人先死去,但對于通靈師,對于你這樣的全知通靈師則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
“用你的言靈術——讓他忘了你!徹徹底底地忘了你!”
“……不是單純的遺忘咒或是記憶删除術,是要讓他的認知他的記憶他的世界從來都沒有過你的存在,讓你們成為街上連擦肩而過都不會有的陌生人,讓他無論是從前或是往後都不會再愛你或是再度愛上你……”
“當愛沒有了意義,那自然不再心有靈犀……”
烏雲的笑容不改,隻是眼裡淚水滿溢出來,沖刷過面頰,落到地上也是一汪深深湖泊。
她一字一句開口,像用盡了全部力氣,“以神之名,萬物之靈,皆随我意,皆從我心……夏蘭荇德·宇與烏蘇裡迩·雲之間的一切記憶、感情與契約,從此時此刻開始會徹徹底底消失,永不恢複……”
眼前又要大霧四起,視野裡即将堙滅的夏宇的口型仍是無聲的“不要”,但在她的言靈領域裡,他無從選擇,隻得聽從她的主宰,絲毫不能動彈。
時間如果有尺度,此刻飛鳥展翅般點過的幾秒長如萬年,又短若幾瞬。
烏雲像往常一樣,雙眸仍與他的目光相接,在最後的最後,用他們初見那時的口吻,輕快地道,“夏蘭荇德·宇,會度過沒有烏蘇裡迩·雲的非常幸福美好的一生。”
這刹那,空氣裡好像有極其細微的簌簌一聲。
她留下她最後的詛咒般的祝福,煙霧一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