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人的公雞啼鳴終于沒了,可這份寂靜并未給宋梨帶來安眠。
她摘下隔音耳機随手丢在枕邊,耳機壓過的發絲微微翹起,顯得有幾分頹然。
她赤腳踩上微涼的原木地闆,一股冰涼的潮氣瞬間從腳底竄起,讓她瑟縮了一下腳趾。她皺了皺眉,從床尾拖出那雙柔軟的棉質拖鞋,慢吞吞地套上。
下樓時,張姨麻利地将溫在鍋裡的早餐端出來。“醒了?快趁熱吃吧。對了,我下午得回去一趟,幫夫人收拾些要緊的東西帶過來。你真的……什麼都不需要我幫你帶嗎?”
宋梨搖搖頭,拉開椅子坐下,拿起瓷勺,舀起一勺金黃的南瓜粥,小口小口地、近乎機械地送入口中。
溫熱的粥滑過喉嚨,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這半年來,她每天的生活似乎隻剩下吃飯和睡覺這兩件生物本能的事情,這個清晰而令人沮喪的認知,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讓她連吞咽的動作都變得有些艱難,胸口悶得發慌。
飯後,她百無聊賴地溜達到陽台。
徐茜正坐在畫架前,專注地描繪着昨天那盞銅制燭台。
鉛筆在畫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宋梨的目光落在母親專注的側影上。
剛到這裡時,母親昂貴的高跟鞋深陷泥濘,精緻的裙擺沾滿灰塵,那副略顯狼狽的樣子都沒能讓她打消留在這裡的念頭。
她總是說,這裡的自然風光能激發藝術家的靈感。
但宋梨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為了讓她逃離那座城市裡無處不在的指指點點,為了讓她能在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像一株被風暴摧殘過的植物,慢慢“重新振作”起來。
這份沉重的、以自由為代價的“保護”,讓她心裡五味雜陳。
她出聲打斷這片安靜:“今天做什麼?”
徐茜停下畫筆,轉過頭,臉上立刻綻開溫柔的笑容:“小梨想幹嘛咱們就幹嘛。要不要和媽媽一起畫畫?”
“不要。”宋梨拒絕得幹脆利落,,帶着一絲漠然。
徐茜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她放下畫筆,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語氣輕快起來:“那我們出去轉轉?呼吸下新鮮空氣也好。”
“你不畫了?”
“畫畫來源于生活嘛,”徐茜說道:“我要多觀察,才有源源不斷的靈感。昨天六嬸說要給我些菜種子,教我怎麼種,肯定很有意思,我們去她家看看吧。”
六嬸家的小院依舊熱鬧。看到她們來,熱情地帶着她們參觀了自家生機勃勃的菜園和咯咯叫的雞棚,還硬塞給徐茜幾個尚有餘溫的土雞蛋,“哎喲,看你們娘倆瘦的,自家雞下的,營養好着呢!”
“奶奶,小狗狗!”小保突然喊道。
六嬸一拍腦門,恍然大悟:“瞧我這記性!老張家的狗半個月前生了一窩,說讓我拿兩隻,我都給忘了!我看你們家院子大,也沒個動靜,一起去吧?到時候分你們一隻,也熱鬧熱鬧!”
“好啊!”徐茜卻像是沒看見女兒的臉色,立刻笑着應承下來,“我們也正想養隻寵物解解悶呢。”
宋梨:“……”
“寵物那是你們城裡人的講究說法,”六嬸爽朗地笑道:“我們這兒啊,人吃啥狗吃啥,能看門能叫喚,那就是好狗!”
老張家離得不遠,院門邊有個低矮的小黑屋,裡面摞滿了煤球,一股淡淡的煤煙味彌漫在空氣裡。
剛走近,就聽到裡面傳來細微的、奶聲奶氣的哼唧聲。
隻見角落的稻草堆裡,六隻小奶狗正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取暖。它們身上沾滿了煤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隻有一雙雙濕漉漉、亮晶晶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樣在昏暗中閃爍,好奇又怯生生地望着來人。
六嬸動作麻利,彎腰在狗堆裡扒拉了幾下,拎出兩隻最為活躍、扭動得最厲害的小狗:“就這兩隻怎麼樣?精神頭足,好養活!”
“好呀,”徐茜立刻贊同,又看向女兒,“小梨,你覺得呢?”
宋梨的目光落在那隻被兄弟姐妹壓在底下的小狗身上,它顯得格外瘦弱,掙紮着想要爬出來,卻總是被擠回去,隻能發出微弱的嘤咛。
“你決定就好”,宋梨收回視線,聲音平淡,但那目光的停留已經洩露了她瞬間的恻隐。
沒想到,小保也注意到了那隻可憐的小家夥,掙脫奶奶的手,搖搖晃晃走過去,一把将它抱了起來,小臉貼在小狗髒兮兮的絨毛上。
“你一小不點還想自己選啊?”,六嬸哭笑不得。
“就要!就要它!”小保緊緊抱着小狗不撒手,态度堅決。
最後,老張用一個敞口的舊紙箱,把六嬸選的那兩隻裝了進去,小保則心滿意足地抱着他選中的那隻,不肯放手。
剛走出老張家院門沒多遠,徐茜的手機就響了。
是村書記,讓她去村委補辦點手續。六嬸一聽,立刻自告奮勇:“我跟村委的熟,我帶你去。”
她轉頭對宋梨說,“小梨啊,麻煩你帶小保和狗先回去,就在我家等着,我一會兒就回。”
宋梨抱着裡面傳出唧唧歪歪叫聲的紙箱,眉頭緊鎖,斬釘截鐵:“我拒絕。”
帶一個陌生小孩和三條吵鬧的小狗?這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徐茜快速叮囑了一句,“媽媽走了啊,很快回來!”
說完,便和六嬸匆匆朝着村委方向走去,留下宋梨抱着箱子,和小保大眼瞪小眼。
宋梨看着眼前這個吸溜着鼻涕、眼巴巴望着她的小男孩,再看看懷裡叫喚不停的紙箱,内心掙紮了幾秒。
“走吧。”
小保倒是很乖,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紙箱裡的小狗叫聲不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踮着腳,努力想看清箱子裡面。
宋梨隻得半蹲下來,将箱子傾斜一點,讓他能看見裡面蠕動的小黑團。
小狗身上又髒又臭的味道飄散出來。六嬸臨走前交代過,先拿到她家放着,等會兒回來再給它們洗澡。
小保伸出髒兮兮的小手,好奇地摸了摸其中一隻小狗的腦袋。摸完狗,他下意識地就想把那沾着狗毛和灰塵的手指往嘴裡塞!
宋梨眼疾手快,“啪”的一聲脆響,果斷地拍開了他的手背!
“哇——!!!”
小保驚天動地的哭聲瞬間爆發出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宋梨甚至能看到他因嚎哭而顫抖的小舌頭。
六嬸家的門鎖發出輕響。門裡探出一個腦袋,是個和宋梨年紀相仿的男孩。
他看到門口站着的宋梨時,明顯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豔和陌生,然後才注意到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保。
男孩趕緊走出來,聲音洪亮帶着點無奈的笑意,“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羞不羞?”
他蹲下身,動作自然地想要哄小保。
“姐姐……打我……”小保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得更大聲了,委屈巴巴地撲進男孩懷裡告狀,小手指着宋梨。
男孩擡起頭,疑惑地看向宋梨,小麥色的健康臉龐上,一雙漆黑的眸子亮得驚人。
“他吃髒手。”徐茜難得解釋了一句。
“那也不用把他打成這樣吧?”。男孩看着小保明顯紅起來的手背,語氣裡倒沒有太多責備,反而帶着點好笑。
他熟練地抱起小保,輕輕捏了捏他被打紅的地方,“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姐姐是為你好,怕你吃壞肚子。叔叔帶你摘核桃去,好不好?”
“嗚……嗚嗚,好……”,小保抽抽噎噎地,哭聲總算抑制住了一些,但還在一聳一聳地打嗝。
男孩重新看向宋梨,笑容燦爛,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帶着山裡人特有的爽朗和一絲憨直的傻氣:“你就是新搬來的鄰居吧?我叫蘇予風,大家都叫我阿蘇。”
“宋梨。”
小保在蘇予風懷裡扭動着,指着地上的紙箱子讓他看裡面的小狗。
蘇予風探頭看了看,笑着說:“真可愛的小家夥們!等我摘了核桃就給它們洗澡。對了,宋梨,你等會兒有事嗎?屋裡就我一個人,你能幫忙拿袋子撿撿核桃嗎?我一個人又要上樹又要撿,忙不過來。謝啦!”
他問得很自然,仿佛兩人已是熟人。
說完不等宋梨反應,就轉身跑回屋裡,“我去拿梯子!”
宋梨看着他風風火火的背影,覺得和某個人很像。
蘇予風很快扛着一把看起來相當結實的大木梯出來了,又遞給宋梨一副髒兮兮、糊着厚厚一層黑油污的手套。
徐茜看着那手套,眉頭皺得更緊了,滿臉寫着嫌棄,根本不想碰。
“接着啊!”,蘇予風催促道,指了指地上掉落的、布滿尖銳綠刺的核桃青皮,“不戴手套,這刺兒紮手上可疼了,還不好弄出來。”
宋梨權衡了一下,飛快地套上了那副油膩膩的手套,指尖傳來粘膩的觸感,讓她渾身不自在。
蘇予風像隻靈活的猴子,蹭蹭幾下就爬上了高大的核桃樹,穩穩地坐在樹杈上。
他先用長竹竿打下一片核桃,青色的“刺球”噼裡啪啦地掉落在鋪好的塑料布上。
“宋梨,撿這邊!”他在樹上指揮着。
宋梨笨拙地用戴着厚手套的手去撿那些紮手的果實,動作生疏又緩慢。蘇予風在樹上看得着急,嘴上也不閑着:“哎,你也太慢了吧?”
宋梨猛地擡起頭,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直直射向坐在樹杈上晃蕩着腿的蘇予風。
蘇予風被她看得脖子一縮,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咳……開個玩笑嘛。”
打了一陣,他利落地從樹上跳下來,動作輕盈得像隻山貓,穩穩落地。“剩下的不多了,一起撿吧。”
快要撿完的時候,徐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梨,我們回來啦!”
蘇予風聞聲直起腰,歪着腦袋看向徐茜,臉上帶着促狹的笑意,學着徐茜的語調:“小梨?”
宋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閉嘴。”
六嬸快步走過來,接過送梨手裡的袋子:“小梨辛苦了,我來弄我來弄!”
宋梨本來想走的,但聽到六嬸說要給小狗洗澡了,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默默地挪到院子角落的水盆邊,抱着手臂,安靜地觀看。
六嬸是幹慣了農活的人,手勁很大。她抓起一隻小狗,不由分說地按進水盆裡,大手在狗身上用力揉搓,擰過來擰過去。可憐的小狗被搓得慘叫連連,四隻小爪子徒勞地撲騰着,水花四濺。
“喏,給你。”蘇予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遞過來半個剝好的核桃。他已經撕掉了外面苦澀的褐色薄皮,露出裡面白花花、還帶着些濕潤水汽的新鮮果仁。
宋梨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接了過來。
清甜脆爽的味道立刻在舌尖彌漫開來,帶着山野特有的新鮮氣息。
味道确實不錯,可惜……她更偏愛那些被精心烘焙、裹上焦糖、點綴在精緻蛋糕上的核桃碎。
“甜吧?”
宋梨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剛才在核桃樹下被草叢裡的小飛蟲咬了幾口,小腿上迅速腫起幾個又紅又癢的大包。家裡一直點着驅蚊香薰,張姨也非常注意環境衛生,讓她都快忘記了,這裡是偏僻的山區,是蚊蟲滋生的天堂。
此刻癢意襲來,她忍不住撓了撓。
蘇予風的目光落在她小腿上那幾個明顯的紅包上,“你被蟲子咬了要說嘛。”他轉身跑進屋裡,很快拿出一個粗糙的、裝着綠色膏藥的小瓦罐。“我家自制的草藥膏,專治蚊蟲叮咬,特别管用!”
打開蓋子,一股清涼的草藥味撲鼻而來。宋梨用手指蘸取了一點墨綠色的膏體塗抹在紅腫發癢的地方,清清涼涼的觸感瞬間緩解了難忍的刺癢。
“謝謝”,她道了聲謝。
六嬸一邊跟狗“搏鬥”,一邊說:“阿蘇今年17啦,别看他年紀不大,懂事着呢!讓比弟弟還小的人照顧,怪不好意思的吧?”
宋梨塗藥的動作頓了頓,臉上沒有絲毫“不好意思”的神情,反而平靜地回了一句:“不會。”
因為在她心裡,眼前這個自來熟的陽光少年,和記憶中那個從小一起長大、同樣熱情洋溢的家夥,在某些方面簡直如出一轍。
“我弟和弟妹在外面忙,阿蘇算是我帶大的,”六嬸用力搓洗着狗毛,濺起一片水花,“他什麼都會幹,利索着呢!明早讓他帶你去采野生菌子,那才叫一個鮮!保證你吃了還想吃!要采菌子可得趕早,五點就得出發,去遲了,好的都被别人采光了,就隻剩些有毒的歪瓜裂棗喽!”
蘇予風立刻接話,“我明天去你家叫你!”
宋梨立刻蹙眉,聲音清冷:“我沒有答應要去。”
蘇予風像是沒聽見她的拒絕,自顧自地叮囑:“山裡早上露水重,寒氣大,你記得多穿點!厚外套,長褲子最好!”
宋梨:“……”
她看着蘇予風那副燦爛又“欠揍”的笑臉,再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真的很讨厭這種毫無邊界感的“自來熟”。
六嬸和徐茜閑聊着。
“那可是頂頂大的城市啊!真厲害!”,六嬸由衷地贊歎,“而且我活這麼大歲數還沒見過畫家呢!你都畫些啥?會畫人像不?”
“會,你要是喜歡,改天有空,我給你畫一幅肖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