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梨的‘約會’最終以自己喋喋不休換來對方一個淩厲的眼刀宣告結束。柏知賀像隻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蔫了下去,牽着同樣有些茫然的小白,垂頭喪氣地踏上歸途。
推開鏽迹斑駁的前院花園門,紋絲不動——被鎖上了。
意料之中。
他習慣性地繞到後院,那裡有一扇隻及他胸口偏下、布滿鐵鏽的小鐵門。他熟練地将手從鐵栅欄的縫隙間探入,指尖摸索着冰冷的鎖芯,“咔哒”一聲輕響,鎖開了。
小白立刻從他腿邊擠了進去,歡快地沖向角落的狗屋,迫不及待地埋頭進它的食盆。
柏知賀去廚房取水,經過燈火通明的前廳時,一陣陣帶着暖融融氛圍的笑語清晰地穿透玻璃窗傳了出來。那笑聲如此融洽,勾勒出一幅與名為“家庭美滿”的畫卷。他腳步未停,甚至沒有側目,隻是那握着水碗的手指悄然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雨。狗屋緊鄰着院子的出水口,一旦雨勢過大,容易被倒灌的積水淹沒。柏知賀蹲下身,看着小白咕咚咕咚喝飽水,滿足地舔着嘴巴。
他輕輕撫過小白溫熱的頭頂毛發,低聲道:“今晚跟我進去。”
小白似乎聽懂了,興奮地搖着尾巴,濕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心。他站起身,牽引繩在腕上繞了兩圈,牽着小狗走向燈火處,也走向那片不屬于他的“歡聲笑語”。
“小賀回來啦。”
甯婧聞聲滿臉堆笑地站起身,那笑容在看到柏知賀身後亦步亦趨的小白時,瞬間凝固在臉上。她下意識地擡手,覆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眉頭輕蹙,語氣帶着毫不掩飾的為難:“哎呦,小賀,你怎麼把狗也帶進來了呀?這……”
話音未落,沙發上的柏崇言已經像被點燃的炮仗,“騰”地站了起來。方才對着柏知馨還滿是寵溺笑意的臉,此刻對着兒子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厭惡與嫌棄,仿佛柏知賀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玷污。
“回來做賊一樣!開個門都不會?讓保姆去開一下你是會死嗎?!”,他指着小白,聲音尖利刻薄,“一天到晚就知道擺弄這畜生!把它給我拴外面去!立刻!”
如果宋梨此刻在場,定會發現,現實與柏知賀口中那個“爸爸自從小三進門脾氣好多了”的謊言截然相反。
那個男人的暴戾,從未真正消失。
柏知賀仿佛沒有聽到父親的辱罵,隻是将牽引繩在手上又纏緊了一圈,确保小白不回跑出他身周一米的控制範圍。
他聲音平靜,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今晚有暴雨,我會把它鎖在自己房間,不會打擾你們。我先上去了。”
“媽媽”,柏知馨甜膩的聲音響起,她親昵地将甯婧拉回沙發坐下,“你快坐,可别累着弟弟,不然我和爸爸可都要心疼呢。”
甯婧寵溺地點了點女兒的額頭:“你這丫頭,盡學些油嘴滑舌的。你要多跟你哥哥學學,他考試可是特别優秀呢。”
“我可不要,”柏知馨撅起嘴,撒嬌般地依偎着甯婧,“學習好有什麼用?不如多孝敬爸爸媽媽,讓爸爸媽媽天天開心!”
這話像根刺,瞬間紮中了柏崇言。
柏崇言鼻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端起茶杯猛灌一口。
柏知賀那點在他眼裡曾經唯一稱得上“優點”的成績,在會甜言蜜語、能哄得他心花怒放的柏知馨面前,瞬間變得一文不值。
“一個大男人,三錘打不出個屁來!天天縮在房間裡跟個死人似的,一點朝氣都沒有!學習好?呵!性格不讨喜,學成書呆子也是廢物!”
甯婧象征性地勸道:“崇言,别這麼說孩子……”
柏知馨立刻接話,“爸爸,聽說柏……哥哥在學校可有好多女生追呢。”
柏知賀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柏知馨的不尊重他早已習慣,在這個家裡,他卑微地所求的,不過是“相安無事”四個字。
“也就沾了點老子好皮囊的光!其他一點沒學到!”
柏崇言越說越氣,仿佛柏知賀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否定。他将矛頭指向柏知賀,聲音拔高:“看他以後出了社會怎麼活!天天像個跟屁蟲一樣黏着宋家那個丫頭片子,丢人現眼的東西!老子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了?!”
他抄起手中還帶着溫熱的茶杯,狠狠朝着柏知賀的方向擲了過去!
“哐當——嘩啦!”
茶杯擦着柏知賀的額角飛過,重重砸在樓梯的木質扶手上,飛濺的茶水淋濕了柏知賀胸前的衣襟,上面印着的卡通白色小狗圖案被染上了一片難看的淡黃色茶漬。
柏崇言似乎覺得不解氣,又一把抓起另一個描金圖案的精美茶杯,手臂再次揚起,朝他扔了過去。
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怎的,他這一下失了準頭,茶杯往着樓梯口飛過去,目标直指牆壁上那幅價值三十多萬的畫作。
那是宋梨的母親徐茜的畫作《欲望》,鮮紅的石榴籽仿佛流淌着血色的汁液,妖異而堕落。
柏知賀不喜歡這幅畫,但就在茶杯即将撞上畫框的瞬間,他的身體卻比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他猛地朝畫的方向側身挪了一步!
“砰!”
這一次,茶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額角上!
劇痛瞬間炸開,柏知賀的身體晃了晃,額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皮膚下迅速淤積起深色的血塊。
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擡起眼,目光平靜得可怕,看向暴怒的父親:“我長得更像我的母親。我很累了,你們也早些休息。”
被他用身體護住的畫,在燈光下流淌着詭異而豔麗的光澤。
柏崇言“騰”地站了起來,臉色由紅轉青再轉黑。他以前酒後打罵兒子,事後還能用“不清醒”來粉飾道歉。甯婧母女進門後,他确實收斂了手腳。可現在,兒子這副平靜陳述、甚至帶着點要跟他劃清界限的姿态,徹底點燃了他的父權尊嚴!
這簡直是在當衆打他的臉!
“反了!反了天了!你敢這麼跟你老子說話?!” 他咆哮着,額頭上青筋暴起。
“崇言你别生氣!孩子不懂事!”甯婧的勸阻蒼白無力。
“哥哥你怎麼能這樣不尊重爸爸呢?爸爸身體氣壞了可怎麼辦呀!”柏知馨火上澆油的聲音适時響起。
罵罵咧咧的父親,虛情假意的後媽,煽風點火的妹妹……
柏知賀不再看他們一眼,沉默地轉過身,牽着小白,一步一步踏上樓梯。
他反手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将門外所有的惡毒編排、虛僞關切和無理取鬧徹底隔絕。
厚實的門闆隔絕了大部分聲音,但那尖銳的斥罵和刻薄的指責,依然像細針一樣,試圖穿透進來。
他背靠着冰涼的門闆,緩緩滑坐到地上。小白依偎過來,用溫熱的舌頭舔舐他垂落的手背。
他曾經那麼努力,努力考第一名,努力做個“懂事”的孩子,隻為換取父親一個贊許的眼神。
可無論他怎麼做,得到的永遠隻有挑剔、比較和更深的厭惡。他指尖無意識地摳着地毯粗糙的纖維,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席卷全身。
是啊,隻要不在意了,這些言語就不再是鋒利的刀。人一旦被貶低成了習慣,心也就漸漸麻木了。這個房子,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家”,隻是一個暫時提供栖身之所的冰冷建築,僅此而已。
他沒有去處理額角那火辣辣的傷口。
走進浴室,熱水沖刷着身體,額角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
他看着鏡中狼狽的自己,紅腫的額角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猙獰。
鬼使神差地,他微微仰頭,将那塊受傷的額角,輕輕地、但帶着決絕意味地,抵在冰冷的瓷磚牆壁上,用力撞了一下!
他悶哼一聲,鏡中的傷口迅速充血,顔色變得更加深紫駭人。
他草草掃了一眼鏡中慘烈的“成果”,嘴角扯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宋梨看到了,應該會心疼的吧?
這個念頭,成了這冰冷夜晚裡,唯一一點帶着溫度的微光。
升學考的壓力像低氣壓般籠罩着每個步入高三的學生,即使是師資優渥、氛圍相對寬松的私立中學也不例外。
高二已經接近尾聲,暑假過後便是沖刺高考的關鍵期,無形的硝煙已然彌漫。當然,這裡的大部分學生,早已被鋪好了通往未來的金光大道。
宋梨的人生軌迹同樣清晰明确。小提琴是她的戰場,是她選擇并為之傾注全部心血的道路。
為了叩開頂級音樂學府的大門,她日複一日地練習到深夜,纖細的指尖布滿了一層又一層老繭。
即将到來的比賽至關重要,一枚閃亮的獎牌能讓她的履曆錦上添花。然而,參賽曲目中的幾個關鍵樂句,卻像卡在齒輪裡的沙礫。
沒有拉錯一個音符,節奏也分毫不差,可就是缺少了那種直擊靈魂、震撼人心的美感。
這個問題困擾了宋梨整整兩天,從清晨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在她腦中盤旋不去。
剛踏上通往音樂教室的樓梯,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便鑽入耳中。
宋梨的腳步倏地頓住。
有人在演奏她這次比賽的曲目——G大調第三小提琴協奏曲。琴聲婉轉綿長,時而輕快跳躍,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尤其是她卡住的那幾個樂句,演奏者竟演繹得無比流暢自然。
技術很好。
宋梨腦中迅速閃過這個評價,随即,一絲被人侵入領地的冰冷不悅爬上眉梢。
她加快腳步,徑直走向那扇敞開的音樂教室大門。
琴聲戛然而止。
夏月光還保持着拉琴的姿勢,僵在原地,看到門口的宋梨,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像個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孩子。
“是你在拉?”宋梨的目光落在對方手中的琴上。
夏月光先是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随即又像被燙到般連連搖頭,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我是看到架子上琴譜還在……就、就忍不住試了試……對不起宋梨!我知道這是你的私人練習室!我不該擅自進來的!”
她緊緊攥着琴頸,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宋梨面無表情地走近,對她伸出手,言簡意赅:“琴給我。”
夏月光像是怕她反悔似的,連忙小心翼翼地将琴遞過去。
宋梨接過來,指尖拂過熟悉的琴身和琴弦——這是她不久前淘汰掉的那把琴。
六位數的價格,音色醇厚又不失輕盈,并非不好,隻是她擁有了更好的,它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她隻看了一眼,便将琴遞還給夏月光,“既然知道是我的地方,為什麼還來?” ,她并不在意是誰撿了她不要的東西,隻要不礙着她的事。
夏月光接過琴,“我在家練習的時候被鄰居投訴了……”,她聲音低了下去,帶着窘迫,“晚上還要去超市兼職……實在找不出其他時間練琴了。學校裡的公共音樂教室都要額外付費才能使用,我就想着在你來之前……偷偷練習一小會兒……”
她擡起頭,眼裡滿是懇求和歉意,“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未經允許就進來!”
宋梨聽着她斷斷續續的解釋,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但腦海中回響起剛才那流暢優美的琴聲,那句冷硬的拒絕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沉默了幾秒才開口,“鑰匙給你。你随時可以過來。”
夏月光的大眼睛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她激動地沖到宋梨面前,聲音因驚喜而拔高:“真的嗎?!我真的……真的可以使用這裡嗎?!随時都可以?!”
宋梨微微蹙眉,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客氣地點住夏月光的額頭,将她推離自己一步遠,“你再問,就别來了。”
夏月光立刻捂住嘴,小雞啄米般點頭。
“現在,”宋梨走到自己的琴盒旁,一邊打開一邊命令道,“把你剛才拉的,再拉一遍。”
夏月光趕緊架好琴,收斂起所有激動,認真地重新演奏起來。
琴聲再次流淌,比剛才更加穩定流暢。
一曲終了,她放下琴,看着宋梨調試自己的琴弦,忍不住又開口,帶着純粹的喜悅:“這把琴是爸爸拿回來的,說是你用不慣才給我……你還記得它嗎?真的謝謝你,宋梨!讓我能用這麼好的琴練習……” ,她撫摸着琴身,充滿了珍惜。
撿别人扔進垃圾桶的東西還要道謝?
宋梨無法理解這種邏輯,也懶得去想。
她拿起自己那把小提琴,站定,閉上眼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運弓——同樣的旋律從她指下流淌而出,精準、華麗,每一個音符都像經過精密計算。拉完她卡住的那個樂段,她停下,“你覺得哪裡有問題?”
夏月光仔細回想了一下,認真地搖頭:“你拉得比我好太多了,非常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