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直停在暮春,盛京陰雨不斷,淅淅瀝瀝的下了半個月。
宮牆的細柳妖娆,葉片被洗得發亮。
琥珀為昌平收拾衣飾的時候,發現一件蠶絲裙生出了淡淡的黴點。
她心疼極了,止不住抱怨,“今年怎麼回事,春雨沒完沒了,郡主的蠶絲裙都生黴了......”
殿内充斥一股緊張的氛圍,所有侍女都看向了琥珀。
這是她們的疏忽。
半響,又聽小侍女碎碎念道,“虧得不是郡主最喜歡的那條裙子。”
透過蒙蒙雨幕,薛真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下一刻,便有一名背着藥簍的少女從青山歸來。
盛京的雨,無論如何,也不會比吳川的梅雨更令人厭煩了。
昌平郡主早已梳洗完畢,從清晨時候,她便端端的坐在柔軟的靠塌。
十一歲的女童,不哭也不鬧,粉嫩的唇卻緊緊抿着。
她不對勁。
“郡主,你怎麼了?”薛真關心的問。
耳畔響起了一道輕柔的聲音,昌平漆黑的瞳孔才恢複了幾分光彩。
她的聲音悶悶的,“我想去見太後祖母了。”
薛真和琥珀一怔。
薛真知道她受了刺激,不禁勸道,“郡主,殿外下着雨,出行不便,太後娘娘疼愛你,若是得了風寒,她會傷心不已。”
那一日,一朵豔陽下的石榴花咄咄逼人。
柔珲無情嘲諷她,“好呀,你明天就搬出皇宮,隻要不怕鬼的話,我和嘉诃便會敬佩你。”
宮外的昭慶侯府,隻剩了一座空蕩的府邸。
柔珲斷定,以昌平的性格,若是獨自住上幾日,必會被吓得發瘋。
琥珀極力反對,“郡主,你不要做傻事。”
**
養心殿内,濃苦的藥味彌漫。
金絲榻前,雍容華貴的女子面容蒼白。
因為保養得當,整個人看不出真實的年紀。
“太後娘娘,臣為您開了幾副祛寒的藥材,往後應多加休養才是,切忌勞心費神。”
身着青灰色醫官袍的男子,神态無比恭敬。
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隻是緩緩的阖上了眼睛。
她的語調滄桑,“皇帝操勞國事,日理萬機,哀家總是忍不住想為皇帝幫襯一二。”
女人的那張臉,籠了一層袅袅白煙,看得不甚真切。
養心殿,隻有她一人孤單的回音。
“哀家終究是老了,非但沒能幫上忙,反而成了皇帝的累贅......”趙於雲自嘲的笑了笑。
那名男醫官忙道,“太後娘娘,您可千萬不能這麼想。有了您,是陛下和大姚子民的榮幸。”
趙於雲的頭疼得厲害。
她擺了擺手,身旁的侍女果兒見狀,忙送男子離開。
“有勞李太醫了。”
殿門外,果兒卻見到了冒雨而來的昌平郡主。
還有她的侍女。
昌平走得急,裙角染了雨水,濕漉漉的。
後宮之中,最屬這位郡主性格急躁。
饒是太後娘娘,也告誡了她很多次:身為一名郡主,做事應當穩重。
果兒眉心直跳,昌平郡主是來找罵的嗎?
李太醫也是一愣,向昌平行了個禮,便匆匆離去。
薛真定定的注視他。
她不認識其餘人,卻對眼前這名禦醫印象深刻。
李竹山!
薛真控制不住的又想起了那一天。
華貴的寝宮之中,莊雅的紫銅熏爐,雲煙袅袅。
年輕的新帝一臉殺意,猶如烏雲過境。
一衆禦醫跪在地上,面頰幾乎要化作搗爛的軟泥,融入男人腳下冰涼的大理石地磚。
薛真垂下眼睑,心中泛起了一股綿綿的苦澀。
“太後祖母,你怎麼了?”趙於雲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覺。
下一瞬,眼中映出了一張稚嫩的面容。
正是昌平。
她的身形嬌小,因為淋了雨,發梢粘在了一起,宛如落湯雞。
女孩鼻尖紅彤彤的,一雙烏黑的眼珠卻不安的望着自己。
趙於雲心疼不已。
她顧不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拉着女孩冰涼的手。
昌平嘴唇發青,明顯是被凍的。
趙於雲又氣又心疼。
她的面上,覆了一層冰霜,“外面這麼大的雨,你來做什麼?你的侍女是死的嗎?不會撐個傘,竟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
琥珀和薛真忙跪在了地上,“請太後娘娘恕罪。”
“祖母,是我硬要來的,不管她們的事。”昌平捏住了趙於雲的衣袖。
女童的嘴皮嗫嚅了幾下,望向趙於雲數次欲言又止。
她終是下定了決心,聲音脆生生的。
“祖母,我今天來.......是想問一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宮外住。”
果兒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去看太後此刻的臉色。
養心殿一片死寂,驚得能聽見濛濛細雨,墜落在窗前蘭樹上的聲響。
趙於雲厲聲厲色,将手邊的茶盞摔在地上,“誰撺掇你的?”
昌平從沒見過,太後祖母這副要吃人的可怖模樣。
她從來都是慈眉善目,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狠話。
趙於雲壓根不清楚昌平的心情。
她的目光涼涼,盯着面前的女童,“柔珲?嘉诃?”
昌平一張臉煞白到了極點。
她沒想到,提起昭慶侯府,太後祖母的反應會這麼大。
可是,她終有一天要搬出去住的。
太後祖母,不能庇護她一輩子。
趙於雲的視線掃過了昌平,繞開了琥珀。
最終,停留薛真身上。
趙於雲細眉一抿,眼皮略微擡了擡。
她像是找到了罪魁禍首一般。
“哀家早就聽說,你這個侍女不安分,出言頂撞主子。”
太後這般詢問,定是知曉了那日紅牆下的鬧劇。
想也知道。
柔珲和嘉诃嚣張跋扈慣了,不肯放過薛真,于是添油加醋的亂說一通。
果兒也暗自打量薛真。
這名侍女,十五歲的年紀,面容白淨,相貌寡淡得如同白水,毫無亮點。
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之中,這少女往裡面一站,似乎會馬上銷聲匿迹了。
即便是管事的女官,也想不起還有這麼一個人。
趙於雲正準備下令杖殺薛真,她的面容忽得抽搐,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膝蓋,疼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