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蜿蜒的土路,陳雪跟着他一路做賊似的回到了廚房,眼見不到半個時辰,盤子裡的薄面餅就堆成了小山。
“大爺,您做這麼多,他一個人也吃不完。”
可他置若罔聞還在往竈裡添柴,照得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要是陳雪不提醒,他怕是連大半個手臂都會燒進火光裡。
“丫頭,這是給你做的,我那兒子今天怕是不回來了。”
他的脊椎如同一株飽滿的麥穗,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彎曲。
老人背對着少女,讓人看不清表情,“晚上我一直留着門,就是怕他萬一回家了打不開鎖。我一個孤身老頭子也怕強盜啊,但轉念一想他會回來,又覺得什麼都不怕了。”
“你可能覺得我啰嗦,但是丫頭,你未來的路還很長,千萬不要做什麼傻事。人要是選擇了自我了結,就會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不要讓父母一直苦苦等待啊。”
無盡的思戀如遙遙望遊子,而這場等,綿綿無期。
說不出的酸痛從她心底翻湧,一股腦的沖到了喉嚨深處。
這是陳雪來到這裡第一次流淚,她幾欲哽咽:“大爺,你已經死了很久了,你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會有很多孩子願意吃您做的飯。他們也都是回不了家的苦命鬼。”
她掏出處方箋,将李貴和陸沛沛放了出來。
“爹?!”
誰這麼上道,連爹都叫上了,李貴不愧是演技派。
“爹,你怎麼又炕這麼多餅,我說過了我那些同窗們根本不愛吃這些。”
大爺聽聞猛地站起身,健步如飛地甩了他一巴掌,吹胡子瞪眼睛破口大罵:“讓你在外面鬼混到現在才回家。你幹什麼去了,這麼長時間不回家。要是還有下次,老子就打斷你的腿!”
“爹,别打了,絕對不會有下次了。”
李大爺似乎覺得還不解氣,用拳頭狠狠錘了他好幾下才冷靜下來,餘光督見狼吞虎咽的陸沛沛。他瞬間喜上眉梢,“哎呀,早說你帶媳婦回來了。”
他正要看看兒媳婦長什麼樣,笑眯眯地拍上她的肩,“這孩子,不聲不響的。”
陸沛沛轉頭森然一笑,面目蒼白,兩隻空洞的眼眶如可怖的黑洞,吓得他生生退後了幾步,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幾欲暈倒。
陳雪猛地上前就要給老大爺掐人中,“大爺,這是陸沛沛,是我的朋友,不是您兒媳婦。”
她示意李貴過來搭把手,“既然回來了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這将會是李貴與父親吃的最後一餐飯。
李貴此時早已經哭成個淚人,大顆大顆的眼淚砸進熱氣騰騰的面餅裡。
大爺歪坐在一旁,皲裂的手握着筷子,滿臉慈愛地給他添鹹菜,“小兔崽子,我終于可以去奈何橋找你娘了。這麼多年,我一個不會做飯的大老爺們被逼得廚藝精湛不少,準備去她那露一手,吓唬吓唬她。”
“爹!”李貴哭中帶笑,“是我對不起你們。”
“哦,對了,娃啊,我們老李家就出了你這麼一個秀才,不得去祖宗面前炫耀炫耀?”說着說着大爺竟然笑出了聲,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裡砸了下來。
他滿不在乎地抹了把眼淚,叮囑李貴:“在外面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千萬記得回家,你看你,自己硬扛把自己扛死了吧,害得我和你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李貴泣不成聲,他的淚水将面餅糊作一團,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黏在掌心,像極了那份隐藏在細微裡的愛,發現的時候,早已經滿滿當當。
“娃啊,我再最後給你烤個紅薯,你小時候總鬧着要吃,那時候窮沒給你買。現在你長大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爹!我錯了,我錯了。我早就應該回家的,我不該拖那麼久。”
李貴嚎啕大哭,死死抱住父親,“别去奈何橋,留在我身邊讓我盡盡孝。”
“老大,你快用那破本子将我爹收進去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爹,這個捉鬼師是個好人,隻要我去求她,她肯定會幫我們的。”
“娃啊,來不及了。我和你娘沒幫上你什麼忙,要是你能生在大富大貴之家,你的前途就會像這竈火,一片光明。可你生在了農村,如同地上誰都可以輕賤的柴,徒勞燃燒給他人做嫁衣。”
大爺盯着火光徒手将紅薯放進竈裡,不準備把手拿出來,熊熊大火順着他的胳膊一路燃燒,很快他的身體透明起來,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
“你死得冤枉啊,泥土地裡養育的人怎麼拼得過錦衣玉食堆出來的吃人惡鬼?讓爹幫你最後一次,跟着那個丫頭完成你的遺願吧。”
他竟然甘願化為灰燼散在紅薯身上,為不起眼的幹柴添最後一把火。
大爺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他希望燃燒自己幫李貴增強鬼力。
李貴着了魔似的不顧滾燙就往嘴裡塞,眼裡的鬼氣翻湧而出,“爹,我會讓那些惡鬼付出代價的。”
許久,他才平靜下來,第一次向陳雪說出了他真正的死因。
“本來我離家就差幾十公裡的路程,可一個太監突然找到我,說京城裡的考官見了我的答卷贊不絕口想要親自見一見我。我喜不自勝,哪裡能分辨得出這是個騙局。他将我帶入了那間客棧,卻是要逼我上吊自戕。”
“他們捏着我父母的性命,我也曾拼死反抗,奈何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幾個黑衣打手将出口擋得死死的。就因為我擋了那些富家公子的路,他們才會這般趕盡殺絕。”
“滿腹的詩詞歌賦在真刀真槍面前不堪一擊,我第一次對人生産生了懷疑,百無一用是書生,賠上了自己的命。”
他發出了令人脊背發涼的獰笑,“臨死前我的執念化成了無窮的恨意,我變成了一縷殘魂,附身在了那本書卷上。後來,我就遇見了你。”
陳雪的臉變得很難看,“你的考卷怕是被他人冒名頂替了,我們那也經常發生。已經過去十幾年的事,現在再想查出來怕是很困難。你的父母怕是也被他們害死的。”
李貴的臉上浮現出恐怖的黑紋,這是要進一步變成厲鬼的前兆,但陳雪給了他一顆定心丸,讓他平靜下來。
“既然你是我的員工,我定不會讓你白白蒙冤,我會想盡辦法讓真相重見天日,還你們家一個公道。”
陳雪将大爺做的食物全部打包,天師道裡也有人在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