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道，這次沒有回頭路了。

石頭屯的老屋已經賣給村東的李木匠，錢款縫在内衣暗袋裡，硬邦邦、沉甸甸的。

離開前夜，她繞着空蕩蕩的屋子走了一圈，手指撫過竈台、門框和那張承載過無數溫存的木床，最後在門檻上坐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起身鎖門。

“姑娘，到雲水縣啦！”乘務員的吆喝把香秀從思緒中拉回。

她拎着行李走下火車，南方的空氣立刻包裹上來，濕潤溫軟。

站台外是青石闆鋪就的街道，兩旁民居錯落有緻，遠處青山如黛，山頂纏繞着白霧，像幅水墨畫。

香秀深吸一口氣，邁出了新生活的第一步。

三天後，城西老街的街坊們發現，那間空了半年的臨街小鋪有人租下了。

門前的歪脖子樹下空閑許久的石磨也有了用處，每天天不亮就有個北方口音的姑娘在那裡磨豆子。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身量高挑，皮膚白淨，杏眼總是帶着笑，幹活時把烏黑的辮子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姑娘，你這做的是什麼呀？”第一天，隔壁雜貨鋪的周婆婆拄着拐杖過來打聽。

“豆花兒，北方叫豆腐腦，”香秀擦了擦額頭的汗，舀了一小碗遞過去，“婆婆嘗嘗？”

周婆婆眯眼嘗了一口，皺紋舒展開來：“哎喲，滑得跟綢緞似的！”

這聲贊歎引來了更多好奇的街坊。

香秀索性把第一鍋豆腐腦都分了出去，澆上精心調制的醬汁，撒上蔥花蝦皮。

不到晌午，香秀豆腐腦的名聲就傳遍了半條街。

第二天清早，香秀剛支起攤子，就看見周婆婆領着五六個街坊等在門口。

“姑娘，他們非要嘗嘗你的手藝！”周婆婆笑呵呵地說。

香秀的手藝确實好。

豆腐腦細如凝脂，入口即化，鹵汁用香菇、木耳和肉末熬制，鮮香濃郁，辣椒油是自己特制的，紅亮誘人卻不燥辣。

更難得的是價格實在，學生老人還再便宜一點。

不出半月，她的生意火了起來。

天剛蒙蒙亮，就有食客端着碗蹲在攤前吃，吸溜吸溜的聲音此起彼伏。

香秀忙得腳不沾地，卻總是帶着溫婉的笑，給小孩多舀半勺鹵，給老人少放些辣椒。

街坊們喜歡這個勤快的北方姑娘，常有人送來自家腌的酸菜、曬的筍幹，或是新摘的青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香秀租下了小鋪後面的屋子，簡單收拾後安了家。

房間很小，隻放得下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張桌子，但被她收拾得幹淨溫馨。

窗台上擺着周婆婆給的綠蘿，牆上挂着集市上淘來的舊鏡子，床邊是她用碎布縫的地毯。

有時深夜，香秀還是會忍不住想，葉斯林還活着嗎？他真的會來找她嗎？

每當這些念頭浮現，香秀就強迫自己投入更多精力在豆腐腦攤上。

她開始入鄉随俗，做起甜豆腐腦，把營業時間延長到午後，甚至開始接一些酒樓的訂單，給他們供應新鮮豆腐腦。

忙碌是最好的良藥，能讓那些尖銳的思念和疑惑變得鈍重，不再時時刺痛心髒。

一年後。

香秀已經能說一口流利的當地方言。

她學會了辨認各種南方特有的食材，知道哪家的蝦皮最鮮，哪家的香菇最厚實。

她的皮膚被南方的陽光曬成了蜜色，手腕因為長期推磨而變得更加有力，小臂也有了緊實的肌肉。

隻有偶爾在鏡中瞥見自己笑起來的眼角紋路時，才會想起自己已經三十歲了。

某個雨後的清晨，香秀照例在樹下磨豆子。

夜雨洗過的樹葉青翠欲滴，陽光透過葉隙在石磨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哼着歌，突然意識到調子是葉斯林常哼的那首。

這個發現沒有帶來預想中的疼痛，隻有一絲淡淡的怅惘，像遠處山間的霧，看得見，卻不再打濕衣衫。

“姑娘，來碗甜的！”熟悉的食客在喊。

香秀應了一聲，麻利地盛好豆腐腦，澆上蜂蜜和糖桂花。

當她轉身遞碗時，陽光正好照在臉上，那個瞬間她突然明白，自己已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紮根。

就像門前那棵歪脖子樹，被移植到異鄉的土壤，依然能開花結果。

生活終将繼續，帶着豆腐腦的清香和南方溫潤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