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正在發呆的香秀,輕咳一聲:“林小姐,能談一下嗎?”
香秀跟他走進辦公室,張銳關上門後,直接了當地說:“葉斯林來找過你。”
香秀猛地擡頭。
“三天前,就是阿華生日那晚。”張銳的表情複雜,“他在樓下等了兩個小時,看到我們在陽台聊天,或許誤會了什麼,然後走了。”
香秀的嘴唇顫抖起來:“所以,報紙上的事……”
“他回上海就宣布取消婚約。”張銳歎了口氣,“我剛剛接到家兄電報,說葉家亂成一團,錢家撤資導緻好幾個項目停擺,葉老爺子氣得中風了,葉斯林也被打到住院。”
香秀捂住嘴,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原以為廣州的新生活能讓她忘記過去……
可此刻,想到葉斯林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她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
“他……他傷得重嗎?”她哽咽着問。
張銳遞給她一塊手帕:“家兄說沒有生命危險,但至少要卧床一個月。”
他頓了頓,“林小姐,如果你想回上海……”
“不!”香秀幾乎是喊出來的,随即又壓低聲音,“不……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他為你放棄了家族聯姻,為你挨了家法……”
“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回去!”香秀擦幹眼淚,聲音漸漸堅定,“如果我回去了,他的犧牲就白費了,葉家不會接受我,隻會更恨我,而且……”
她深吸一口氣,“而且我不确定他是真的愛我,還是隻是一時沖動。”
張銳靜靜地看着她,目光中有某種難以解讀的情緒:“你比我想象的堅強。”
香秀苦笑了一下。
她不是堅強,隻是太了解現實。
葉斯林能為她悔婚,能為她挨打,但能對抗整個家族和社會規則多久?
以後,他會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會不會怨恨她毀了他的前程?
“需要我幫你聯系他嗎?”張銳問。
香秀搖搖頭:“不必了。”
下班後,香秀一個人沿着珠江走了很久。
夜幕降臨,兩岸燈火漸次亮起,倒映在江水中,像另一個繁華世界。
她站在海珠橋上,望着遠處銳豐茶樓的招牌,心中怅然若失。
葉斯林悔婚的消息在她心裡激起無數漣漪。
她以為自己恨他,可聽到他受傷的消息,第一反應卻是心疼,她以為自己忘了他,可看到那輛黑色轎車時,心跳還是會失控。
廣州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賣雲吞面的小販推車經過,吆喝聲悠長,不知哪家店鋪在放留聲機,是香秀很喜歡的《夜來香》。
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城市,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她喜歡這裡的一切。
明天太陽升起時,她還是會去茶樓做豆花,還是會去夜校學認字,還是會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但此刻,她允許自己為那個遠在上海的病床上的人,流盡最後一滴眼淚。
臘月廿三,小年。
林香秀将洗好的衣裳晾在陽台上,手指凍得微微發紅。
廣州的冬天雖不比東北嚴寒,但潮濕的空氣讓涼意直往骨縫裡鑽。
樓下街坊已經開始張羅年貨,賣春聯的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差不多半年了。
自打從報紙上看到葉斯林悔婚的消息,香秀表面上若無其事,背地裡卻總忍不住讓阿田買來各種小報。
她知道葉斯林出院了,知道葉氏企業因錢家撤資陷入危機,知道後面又轉危為安,知道葉斯林依舊是葉氏的掌門人,這些消息像一根根細針,日夜戳着她的心。
“林姐,今年過年回北方嗎?”隔壁屋的阿萍探頭問道。
香秀搖搖頭:“就在廣州過。”
她沒敢說自己早已無家可回。
“那明天跟我們一起去花市吧!聽說今年有從荷蘭運來的郁金香……”
香秀笑着應下,心裡卻空落落的。
往年這時候,東北老家該是冰天雪地,爹娘還在的時候,會熬一鍋粘豆包,在竈王爺像前擺上麥芽糖……
中午時分,她換了身素色棉旗袍,準備去西關買些年貨。
剛拉開門,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面前,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香秀的手僵在門把上,呼吸驟然停滞。
竟然是葉斯林。
他比報紙照片上瘦了許多,臉頰凹陷,不過他身穿時興的黑色大衣,依然顯得高大挺拔。
四目相對的瞬間,香秀能夠看清他眼底湧出的情緒,思念,痛苦,渴望,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執着。
“你……”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門框。
葉斯林沒有說話,隻是那樣看着她,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在她身上燒出洞來。
從夏天到冬天。
六個月的分離,一百八十多個日夜的思念,此刻都凝固在這沉默的對視中。
最終是葉斯林先動了。
他向前一步,帶着冬日寒氣的手撫上她的臉,拇指輕輕擦過她顫抖的唇瓣。
這麼簡單的觸碰卻像是打開了某個閘門,香秀突然腿軟得站不住,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