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肆出逃了。
是宇文部大将涉夜幹告訴她的。
這不意外,等閑的繩索困不住勇猛的蛟龍。
蛟龍不愛裝柔弱騙人,更清楚眼下形勢,要保護之人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貳肆可以選擇留守,但令人頭疼的是,倘若不順溫璞的意,溫璞很有可能會自己胡來,從而導緻不妙的後果。
這是經驗之談,也是貳肆必須避免的意外。
所以乖乖去找崔蘭芝了。
溫璞不是不顧忌,也怕連累檀湛一同被興師問罪,但檀湛毫不在乎,反倒操心她是否會被刁難。
結果,遠比想象的嚴重。
“将軍,她就是溫賊的親眷。”男子形貌猥瑣,滿痘印的臉點了兩鼠目,亦步亦趨地随在涉夜幹身後,射出的精光似鐮刀有些刺人。
溫璞遲鈍,愣愣時嘴角微鼓。思忖溫賊是誰,但覺臂膀疼痛難忍,本能掙紮幾下,換來一個趔趄,生拉硬扯,火辣辣的難受,險些被狠狠摔倒在地。
檀湛上前阻止,涉夜幹反手一揮,眼神兇狠地警告他别多管閑事。
左右士兵上前挾持,他忡惙,略顯愀然之色。
眸光細碎一掠,瞧得她好難過。
“保重。”
耳畔分明空空如也,卻似聽聞了輕輕言語。
春雨淋濕衣裙,睫毛微垂,扇動涼意,讓人不由瑟縮。
誰也照顧不了她了。
這一無法逃避的事實,迫使她咽下委屈。昂首,再挺胸,直面即将降臨的狂風。溫璞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别害怕,别害怕……
随即,也記起了痘印男子是誰。
幾天前诽謗她的出身,幾天後拆穿她的家世。
感情跟她過不去了,就逮着一隻羊薅羊毛?
痘印男隻管得意,白撿了一個破天富貴。
高門貴女算什麼,還不是成了他們鮮卑胡人的俘虜。相對而言,他還自由些哩,繼續鋤草澆花,替新主子料理林園。這次立了功,又混了個小兵當當,啧啧,他就知道自己會有出頭一日的。
前日傍晚,瞧她入了仆從寮房,還擦擦眼怕弄混呢,誰曾想真是昔日仇人啊,害得他被人恥笑,差點丢了飯碗。為此多加留意,一打聽,驚訝溫氏女竟變成檀氏郎見了鬼的族妹。
嘿嘿,這不奇了怪嘛。
其實也不奇怪。
久居遼西兵燹之地,檀湛較為敏銳各方勢力的風吹草動。
最好不要讓鮮卑人知曉,溫璞是太原溫氏的女兒。
原因無他,段部鮮卑有一宿敵,名叫溫嶼。
恩怨故事說來話長,可追根溯源于二十年前。
如今溫嶼此人早已壽終正寝,南渡江左後深受朝廷信任、敬重,拜侍中,追贈使持節,谥号“忠武”。身死名不滅。何等榮耀,據說南邊不少豪族名士愛其風度,便為新生兒取名為“溫”,以示敬仰之情。
而這“武”字何來?
還不是吸他們鮮卑人的血換來的。
段部鮮卑厭惡太原溫氏,不僅是因為溫嶼,還是溫氏骨頭太硬,硬得能捅人。
世家之所以世代簪纓,成為高門而不衰,在婚與宦,在汲汲經營,在人才輩出。文能謀劃機密,武能平定盜賊。當年諸王為了争奪皇位,廢弛邊疆防衛,引兵胡夷入關充作兵源,隻有少數人勸谏諸王切切不可飲鸩止渴。
太原溫氏就是其中之一。
九王之亂及往後的很長時間,抵抗、反擊……成功添堵了數以萬計的麻煩。
段部原本不必惹人厭,起初仍舊以齊臣自居,可惜後來叛變。為利益反複橫跳,也是見怪不怪了的事。但段部崴腳了,反而成了衆矢之的,失了大義的旗幟。溫嶼南渡前,設計報複,而狗咬狗的結果,是順便帶走了一波段部大好兒郎。例如,段護遼的父親中流矢傷逝,害他本人晚了十年才當上首領。
亂世,人人疲于奔命,除非新仇加舊怨,醜敵自己送上門來,才有餘力去解恨。
有了宇文部的支持,段部首領以及麾下部将,非常渴望收割幾顆溫氏的人頭。
“族叔幹的事,和侄女有何幹系?”
溫璞哀嚎,内心疲憊。
溫嶼去世與她出生,是同一年。
由于這層緣故,祖父兇她懶散時總愛扯上一句“想你族叔小時了了,可看看你……”關于“溫賊”相關事項,總歸是忘不掉的。
她猜猜也能答對,絕不會是祖父,祖父當年打的是烏桓,不是鮮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