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秋意襲人。因連日大雨,鑒良湖水勢上漲,鑒良湖水源于齊雲山另一支大分流,由鑒良湖又一路流進甘陵地界,再彙入陽春河蜿蜒經過風慶城腳下,城内河水平靜無波,宛如一條長長的綠綢帶。
突然間,河内一船艙裡響起了一陣吟誦聲:
“人間又百年,澤潤多蒼生。潮氣蒸平闊,塬山起寒川……”
“小姐,這裡離塬山尚有五百裡路程。”
手舉話本的吟誦少年不過十五歲,面容粉白,嬌豔動人,兩條細眉飛挑而上,一股愉悅的氣息洋溢在周身。坐在一旁接嘴之人身着青衣,卻似年紀更小上一些,臉上稚氣未褪,聲音脆亮清透。
少年撇她一眼,理理身上的白衣,又拿指敲擊桌案,口中繼續誦道:“習磚為幾覆,遙想關山路。白頭幾入土,嘯聚幾陶朱。”
“中間又漏了兩句。”青衣少年倒也天真爛漫,比照自己手中話本指正,皺眉歎氣道,“小姐,我們若再不回去,少莊主和你那幾位叔叔就要來抓人了。”
“不念了。”白衣少年臉色一變,也沒了吟詩的興緻,“啪”的一聲,話本扔在桌上,“阿漣,我們好容易從家中逃出來,結果一路上你都在提宋寄悅,她自個有家不歸,還不讓我在外面闖蕩一番嗎?”
“這幾日我們一路西行到風慶城,小姐闖蕩過來也該消氣了,不然莊主會擔心的。”
“爹隻會關心我是否好好練劍,他才不會擔心這些。”白衣少年不以為然,看着眼前的阿漣着實無奈,阿漣自小貼身陪伴,無論到何處兩人皆是一塊行事,這次她離家出走,阿漣勸阻不下,隻能跟随過來。
白衣少年心裡思索着下一步去何處,阿漣看她一雙眼珠滴溜溜打轉,就知沒聽進方才的話,歎了口氣直搖頭。
小姐練武天賦極高,奈何夫人走後心性大變,貪玩懶散,連劍也不練了,平時被莊主盯着練武也總找機會躲懶,一招一式令人難以直視。
就在七日前,宋寄言得知早在她未出生時,便與雪風居居主的侄兒定下一門親事,再過段時日這雪風居就要帶人登門拜訪,她心中一直不滿束縛于人的條條框框,母親死後就連姐姐也一味躲她,這家待着也沒有生趣,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小船順着河流緩緩行駛,是時日落西山,晚風送涼,陽春河兩岸已亮起了零星燈火,再往前河道漸寬,過不了多久就可到城東的城隍廟。
忽然間小船一陣晃動,外面傳來船夫嘶啞的嗓音:“二位客官,前面好像不太平。”
“我出去看看。”宋寄言拿了話本起身,挑開竹簾上了船頭,看着前方怪道:“老人家,前面咋這麼多船?”
前方被幾隻小船橫列堵了河道,再往裡隐約可見幾隻同樣的船排列開,叫罵聲不斷,一時喧鬧異常。
“看到那船上的藍旗了嗎?”船夫長歎一聲,搖搖頭,“那是城内沙天幫的船隻,這一帶漕運由他們管轄,現在不知是和誰起了沖突。”
正好阿漣也從船艙出來,宋寄言略一思索,指着一處對船夫道:“老人家,你看能不能把船往前面的位置挪挪?”
“客官,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刀劍無眼,小心丢了性命!”船夫渾濁的雙目圓睜,上唇白須連跳。
阿漣見宋寄言對此事饒有興味,也在一旁輕聲勸道:“小姐,我二人偷跑出門,還是不要過多招惹是非為好。”
“你懂什麼?”宋寄言駁她一句,又背過身子,“老人家,你隻管往那開,我保你性命無憂。”
沙天幫雖橫行一方,但從未濫殺無辜,隻要不卷入其中,想來也不會為難她們。
船夫沉吟不答,猛灌一口酒,将酒葫蘆挂回腰上,雙手持槳,賣力向前劃去。越接近前面船隻,喧鬧愈烈,三人也聽清了一些對話。
“放你爹的屁!我沙天幫在風慶做的是正經漕運生意,你們這些朝廷鷹犬膽敢抓我二弟,還害了我三弟性命,弟兄們把他們給我綁起來!”
“前日我好言相勸,此次官銀被盜一案沙天幫二當家存在莫大嫌疑……”
“原是官府在拿人,這怎麼還有個姑娘的聲音?”
宋寄言心内起疑,趁場面亂作一團無暇顧及旁事,運起輕功,悄無聲息地落在一隻船的陰影處,倒也沒讓周遭人發現。
探頭看去,隻見一隻大船被衆小船隻圍在一個圈内,衆人手舉火把,拿着大刀弓箭等一幹兵器,少說也有百十号人。
一隻船突出大半截,船頭站一個大漢,絡腮胡子,身材魁梧,皮膚黝黑,周圍人都看着他,蓄勢待發。
與之相對的是被圍的大船上,為首的乃一名女子,杏色衣衫,腰間束一條金絲帶,檀口星眸,柳葉彎眉,氣息凝而不散。
卻見她四平八穩地坐在一把交椅上,有一人正躬身與其耳語,周圍兵卒朝外形成一個保護圈,手上拿着殺傷力極大的弓弩。
眼下雙方劍拔弩張,隻等一聲令下便會是一場惡戰。
“本侯捉拿石破天也隻為調查官銀一事,若能證明二當家清白,人自然會安然放回,至于三當家之死,卻與我們無關。聽聞沙天幫大當家最重一個‘義’字,相信你也不願看到自己手下的弟兄平添傷亡。”
女子聲如莺啼,臉上始終挂着一抹笑意,揮退身旁的人,起身走到船頭,兩邊兵卒自覺留出一塊空地,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對面的動靜。
“你設計抓我二弟不仁在前,又害死我三弟,我二弟老實敦厚,怎會拿那些救命的銀兩?”大漢又啐罵道:“武陽侯做人向來光明磊落,卻生出你這等陰險之輩,這爵位怕也是你趨炎附勢讨來的。”
女子卻是蔡霈休,當日她得了聖旨便馬不停蹄趕來風慶,順藤摸瓜,得知銀兩在運送到風慶城後改走水路,而這一帶漕運又屬沙天幫一家獨大,于是耗費五日繞過地方官員秘密調查此事,直到前兩日才表明身份調用府兵,協助捉拿沙天幫二當家石破天,至于三當家一事,她也确實不知。
沒成想今日在出城之時被沙天幫包圍,事有蹊跷,又遭人陷害,石化通又是如何得知她會在這時出城?她今日帶人不多,強龍不壓地頭蛇,說到底這還是人家的地盤。
思及此,蔡霈休不怒反笑,取過兵卒手中弓弩,扣弦射出一箭,隻見石化通船上的藍色旗幟應聲落地,羽箭紮進船闆,箭尾嗡嗡地抖動,速度之快,穿透之強,讓人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