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昌三十七年秋。
淮安,林府門外。
“咚咚咚。”
漆紅大門傳來輕叩聲。
“誰呀?”小厮将門開出一指寬,探頭,竟是個髒兮兮的小姑娘。
小姑娘衣裳破爛、滿面塵灰,見到他,那雙暗淡的杏眸登時亮了起來:“您好,我……”
“滾滾滾!哪裡來的小叫花子,我可沒飯賞你。”
“不是的,我不是叫花子,我是……”
“砰!”
厚重的大門再次關合,這位子這位自長平行至淮安、徒步行走了二月有餘的白府千金,就這樣被隔絕在林府富麗堂皇的朱紅大門外,孤零零地,好不凄涼。
天邊暮色四合。
四下裡,林府内各處都點了燈,大紅燈籠在秋風中燈影憧憧,攪得人心惶惶不安。
大門處又傳來響亮的敲門聲,小厮氣得撸起袖子就要将門外人打出去:“嘿!敬酒不就吃罰酒!再敲,我可就要趕人了!”
話音未落,背後突然一道溫潤男聲;“阿旺,什麼事?”
木轱辘壓過青石闆的聲音緩緩而來,小厮立馬轉身,低眉眼順地朝來者作揖:“啊,沈公子。”他恭敬道,“沒什麼,不過是個小女叫花子來讨食罷了,沒想到竟然驚擾了您休息,咱這就把她攆走。”
“小姑娘?”男人尾音上揚,似有疑惑。
他彎了眉眼,朝小厮招了招手,後者上前,他便從袖子裡摸出五枚銅錢,溫聲道:“這秋日裡,她一個小姑娘家出來乞讨也不容易。别攆她,給她些銅闆,叫她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也算是為林家積福了。”
小厮接過錢,一臉擔憂:“可是公子……”
男人微笑颔首:“去吧。”
院内靜得針落可聞。
小厮拗不過他,隻得轉身,将門再次打開。
“吱呀——”
厚重的漆紅大門再次被打開,白栖枝捏着手中信紙下意識後退一步,仰着髒兮兮的小臉看着來者,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其慌亂的神色。
“喏,我家公子心善,這是他賞你的。”小厮極不情願将五枚銅闆塞進她滿是泥灰的手中,“拿錢快走吧,别在這兒耽誤我家公子休息,到時候大爺怪罪下來,可就沒你好果子吃了。”
公子?大爺?
白栖枝滿心疑問。
她錯身看向門内那位——
那是個困于金絲楠木輪椅中的公子。
此時正值晚秋,他就端坐院内,身形瘦削,身姿闆正,身上還裹着件價值不菲的白狐皮大氅,通身都上下一副家主的氣派,反倒叫認定了人家的白栖枝一陣恍惚。
她後退兩步,再次擡頭看向府邸上那兩個漆金大字——
林府。
“看什麼呢?”小厮完全喪失了耐心,大喝道,“沒聽見讓你走麼?還在這兒磨蹭什麼?!”
“阿旺,不可無禮。”見那小姑娘回眸定定地看着自己,沈忘塵隻覺得有趣。
他淡色薄唇微微抿起,雙手交疊于腹部靜坐着,甚至還微微歪着頭朝白栖枝眨巴了兩下茶霧般柔和的雙眸,如玉般瓷白細緻的臉上滿是笑意。
良久,小姑娘方朗聲道:“我不是叫花子。”她說,“我是林聽瀾的妻。”
沈忘塵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這位公子。”
不顧小厮的阻攔,這位自稱為妻的小姑娘徑直走到他面前,擎着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膽量。
兩人四目相對,小姑娘的雙眸燦若星辰。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沈忘塵聽到了她不卑不亢的聲音:
“我乃長平白家長女白栖枝,因家中受害,特來淮安尋我夫君,煩請公子允我一見!”
*
林家正廳内。
白栖枝跪在地上,垂着頭,抿着唇,不敢去看堂上兩人的神情。
她本是長平白家白紀風之女,因家中遭賊人所害,這才帶着阿娘所托付的信件來尋夫家庇佑。
而今,她那位皆有娃娃親的夫婿就坐在她面前,在那張八仙椅上,捏着那封一路上被她攥皺巴巴的婚契,一雙熟悉眉眼在看向她時寫滿了嫌惡。
白栖枝垂眸不敢看他。
“啪!”
被扔出的信紙打在白栖枝臉上,如同是掌掴了她一巴掌。
“聽着,我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
林聽瀾凜冽的聲音從她頭上砸來:“我早已同忘塵起誓,此生不會再娶他人,倘若你非要憑借這個就想踏進我林府的門,我勸你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口中的忘塵,便是方才那位白衣公子——國子監沈博士庶子沈忘塵。
此刻,他也坐在大廳内,就坐在林聽瀾身旁的八仙椅上,手中揣着湯婆子,垂眸看向白栖枝,俊俏的臉上沒有神情。
兩道目光壓如山一般地壓在白栖枝身上。
白栖枝隻覺得自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她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直着脊梁,開口,用她那仍些許稚嫩聲音緩緩道:
“林聽瀾,白家與林家乃為故交。三十年前你家逢難,是我父慷慨解囊,贈白銀百兩以助燃眉,你父亦親筆立據,言明他日營商必當連本帶利奉還。
後來,伯母懷妊,兩家聞訊皆喜,當即立約:若得男女,必結秦晉之好。七載後你降生,八載後我臨世,恰做天作之合。我家遂将你家所欠銀錢定為妝奁,以全通家之誼。你父便言,說倘若日後林家悔婚,便将林家資産一半還于白家,絕無怨言。
而今林家納我嫁資卻悔婚,是為背信;你罔顧盟誓另覓良緣,棄我如敝履,是為不義。二罪并陳,你一人背信負義尚可恕,可倘若因你之故累及林家清譽,緻使商路凋零——
林聽瀾,你怎能擔得起這傾天幹系?”
家中舊事被有條不紊地說出聊天了嗎面色越發陰沉。
一時間,正廳内一片寂靜,連根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個一清二楚。
見坐上之人不言語。
白栖枝又道:“若你當真執意要将我逐出府門亦可。依《大昭律》:男家既納聘财,又報婚書或有私約而悔婚者,當杖六十,以示衆人。林聽瀾,你若敢當衆受這六十杖,你我婚約便一筆勾銷。可若不敢,便依約而行,将你林家半數家産拱手相讓。你可舍得?”
林聽瀾依舊沉默不語。
白栖枝擡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邊的沈忘塵。
不知是何緣故,原本還在垂眸沉思的沈忘塵忽地擡眸看向她,在發現她也在看他時,竟還能彎起唇瓣,露出一抹溫潤如玉的笑來,朝她以示安撫。
白栖枝的心“咚”地一聲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