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有女初長成,十六始做他人婦。”
大紅轎子歡歡喜喜地在林府門口落了地,新娘子坐在轎内卻沒有新郎官來請,而是在喜婆的引導下一步步走下轎。
大家本來還在納悶,但看見從府裡走出來一位抱着大公雞的年長男子,就頓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四下裡,人們議論紛紛。
有人說林聽瀾暴斃了,有人說林聽瀾患了不能說的隐疾,還有人說是不是什麼遠方親戚走了需要守孝。
總之大家衆說紛纭,直到有人大着嗓門解釋,他們才了悟其中緣由——
“害!還能是因為什麼?誰不知道這林聽瀾林小老闆在家裡養了個男寵?他既喜歡男人,又怎麼可能娶女人?我都聽說了,這女人能嫁進來,全憑着兩家當年有那麼一點交情,林小老闆本來是不想娶她的,如果不是為了延續香火……”
哦。大家這才明白為什麼新郎官沒有出現在現場而用雞來代替了,分明就是在羞辱這新娘子嘛!
不過也是,倘若這林小老闆想娶的話,在那小姐豆蔻之年時兩人就可以結親了,何必拖到現在才成婚。話說,看着新娘子的身形該有十六了吧?唉,真是平白浪費了兩年的好年華。
不過好在這親到底是結上了,夫君喜歡男人又怎樣?隻要嫁進林家能為林家延續香火,那就能享受林家這些年攢下的破天富貴,到時候半輩子躺着吃燕窩都吃不完呢!
——有了富貴窩,真不真心又如何?到底還是享安樂。
林家挂在門匾旁的大紅綢緞還在随風飛舞,配着這全淮安裡止不住的大雪,像極了破地獄的招魂幡。
抱着公雞的男人從大門處跨出來,不由分說地走到白栖枝面前,将那東西塞進她懷裡。
這隻公雞年紀很大了,雞冠萎縮、肉髯松弛 ,羽毛失去光澤變得暗淡,就連尾部引以為傲的翎子也變得稀疏下垂,幾乎就剩一個秃杆兒立在那兒了,格外醜陋不堪。
被驟然塞到白栖枝懷裡時,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驚,那老公雞渾濁泛黃的眼睛蓦地睜得老大,尖尖的雞嘴大張,發出嘶啞嘲哳的難聽叫聲,連帶鱗片邊緣翹起發白方的一雙羅圈腿都跟着刨地似得在新娘子手臂裡刨個不停,腳爪上尖銳的骨刺将喜服刮得抽絲,痛得白栖枝默然咬緊了下唇。
周圍人不以為怵,反倒看熱鬧似得紛紛議論起來這場婚事:
“喲,林家這是拿老瘟雞當新郎官拜堂呢!你們瞧那雞爪子劃的,新娘子胳膊準保比春香樓姑娘的繡帕還花哨!”
“到底是破落戶攀高枝,抱着瘟雞也當鳳凰拜呢!聽說白家全家在長平都被仇人殺光了,難怪舍得把姑娘塞進活死人墓。”
“要知道,林老闆金屋藏嬌的那個也是個長平人,要我說他們長平人還真邪性啊,專門來勾咱們淮安人的魂魄。不過要我說,這新娘子還不如那隻雞——雞還能炖湯,她啊,怕是要守着空被窩數銅闆喽!”
“可不是,十六才開臉?怕不是早破了瓜的殘花敗柳?依我看啊,這雞爪子刨的不是喜服,倒像在寫休書呢!哈哈哈哈!”
“哎呦”突然有人尖叫着跳開——那公雞竟在掙紮中拉出青白稀糞,正順着喜服上金線繡的百子千孫圖往下淌。
“天爺!這可比抱牌位強多了!活寡婦配瘟雞,黃泉路上不寂寞啊!”
雪越下越大,門楣上紅綢被風撕成縷縷殘縧,恍若無數血手印抓撓着新娘背上沉甸甸的珍珠霞帔。衆人的哄笑聲傳遍了林府前每一條大街小巷。有頑皮稚童被吸引過來,聽過大人嘲笑的話後,竟然故意捏着嗓子學那公雞嘶鳴也大笑地譏諷唱到:
“紅蓋頭,顫悠悠,簪頭鳳凰哭海鷗!鹽倉新米喂公雞呀,啄破蓋頭不見頭。新郎蹲在茶簍裡,偏有情郎暖被窩!咕咕咕,茶餅裂出野鴛鴦咯!”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宋長宴擠在人群中趕跑了那幾個唱喪氣歌的小孩。哪成想那些小孩一見宋長宴這幅模樣,還沒等他做些什麼,就先開始咧開一張嘴嚎啕大哭:“嗚嗚嗚——阿娘,有人欺負我們!”
好好的婚宴被這麼一哭,更顯得像奔喪了,一旁的婦人趕緊狠狠推了宋長宴一把,怒氣沖沖道:“我家孩子不懂事,說着玩玩的,你一個大人和他們計較什麼?”
婦人力氣大,宋長宴被推的向後一踉跄,剛好踩到後頭看熱鬧人的腳。
“他娘的,你小子找死是吧?”粗野之人哪裡認的什麼這少爺那少爺的,當即就往宋長宴臉上招呼了一拳!
咚 ——
男人攥起來的拳頭比沙包還大,實打實地落到宋長宴臉上,直接将他打倒在地。
“哎呦!死沒長眼睛的,你撞我做什麼?想鬧事兒是吧!”
被撞到的人起身就是飛來一腳,宋長宴被踢中腹部登時頭暈眼花。
原本看熱鬧的人潮被分成兩半,一半還在看新娘子嫁公雞的熱鬧,另一半則在對宋長宴拳打腳踢。
宋長宴沒有呼痛,甚至連眼淚都沒掉下來一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抱着公雞跨火盆的白栖枝。
枝枝姑娘!
有炙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白栖枝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岩漿熔了一個窟窿。
身後有吵鬧聲辱罵聲傳來,她下意識回頭望,可大紅蓋頭擋在前頭,她又能看得見什麼呢?
“新娘子,快走吧,别誤了吉時。”一旁的喜婆不知從哪裡抓了一把染紅的粳米聲音高了一個調,喜慶道,“新郎官消消氣,娶了新娘子,日後吉祥又吉利!這就喂您吃珍珠飯喽——”說着,她将手裡的米往空中一抛,雪粒子混着米粒,倒像撒了滿把帶血的碎玉。
老公雞沾着糞漬的喙猛地啄向她虎口,喜婆腕間絞絲銀镯撞在雞冠上"當啷"作響。兩顆門牙似的米粒卡在雞喉頭,噎得那畜生抻直脖子打鳴,破鑼嗓子震得白栖枝鬓邊累絲鳳钗簌簌亂顫。
“好!好!雞啄米,米生金!”她說着,還推了推白栖枝的胳膊嗎,囑咐道,“新娘子,抱緊一些,不然這老公雞該跑了。”
白栖枝本不喜歡與活物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尤其還是這麼一隻尖嘴的老公雞。手臂貼緊的刹那,她甚至還能感受到這東西垂垂老矣的心跳。
咚——咚——咚——
它快死了。
它今天就該死了!
“哎!你們看!”有眼尖的人将視線從新娘身上挪到堂内高坐在八仙椅上的人,忽地高聲道,“那堂上坐着的那位,不就是林聽瀾金屋藏嬌的那個男寵麼?!”
衆人這才擡起目光看向堂内端坐着的那個男人。
這人可真是好顔色,行為舉止也透露着一股大家公子的端莊,就是藏在衣裳下的那雙腿——瘦伶伶,枯枝一樣,因為沒有力氣而歪歪斜斜地倚向一邊,如同死物一樣。
原來金屋藏嬌藏的竟是個癱子!
那這場婚宴豈不是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