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不曉時候,等到沈忘塵終于病好了不少的時候,府外已經有人在放炮仗了。
往年這時候林聽瀾再忙都會找時間在他身旁陪着他。
還有枝枝,這時候她也該到休沐的日子了吧?
往日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府裡跑來跑去的,怎麼現在一點也聽不見她的聲音?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害,瞧他,病得腦子都不清醒了。
林聽瀾下海失蹤了,枝枝現在還要與林家那些遠親們盤桓争鬥。
沒有人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有時間理他的。
他又成一個人了……
倘若是平時,沈忘塵倒也不會有這麼多念頭,可現在他仍在病中——餘病未消,加上實在是無事可做,心思難免活泛了起來。
霎時間,孤寂如同潮水般向他洶湧而來。
沈忘塵原以為自己習慣了的。
畢竟一直以來,他隻有他自己而已。
從小到大,父親不愛他,府中那些姨娘厭惡他,就連兄弟們也輕他賤他。
後面,他好不容易後面拜師有了同窗,卻仍并不知道該如何與衆人交好,隻能怯懦地、疏離地躲在角落裡面看他們說說笑笑,甚至連他們說笑的内容他都不甚明白。
可他真的很想同他們一起談天。
所以每每等到課餘時間,他就偷偷地,用餘光假裝不經意地偷看着他們團在一起,滿眼羨慕地看着他們說說笑笑。
彼時,另一位同窗也喜歡久坐于學堂之内攻讀書本。
但他與沈忘塵卻完全不同,在沈忘塵還在豔羨那些人能關系如此交好的時候,那位名叫“宋長卿”的同窗卻隻顧研習書本,對其餘同窗們談笑風生的内容不屑一顧。
“你讀書不專心。”沈忘塵還記得這是那位同窗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你雖然人還坐在這裡,其實魂早就飄到他們那裡去了,倘若如此,你為何還要坐在這裡裝模作樣地假讀書?為何不去同他們攀談?”
這位不近人情的冷木頭同窗一開口,就戳破了沈忘塵所有的小心思。
那時候他還是個面皮薄喜怒哀樂都藏得不算嚴絲合縫的少年,聽罷這話,直接羞愧得紅了耳朵尖,趕緊用書擋住自己通紅的面頰。
良久,才悶悶答上一句:“我……我隻是羨慕。”
那人乜了其餘同窗們一眼,冷聲道:“羨慕?有什麼好羨慕的?”
該怎麼說呢?羨慕人家有好友可以攀談、出遊?
這樣說的話豈不是會顯得自己很可憐?
他才不希望别人可憐自己。
沈忘塵用書緊緊擋着自己的臉,呼吸紊亂,不敢出聲。
那人又道:“羨慕的話就去同他們談。你總是這樣畏畏縮縮、膽小如鼠,就算讀盡天下聖賢書,将來又能成什麼大器?隻能平白辱沒先賢與師長罷了。”
雖然這人嘴裡面沒一句好話,但是沈忘塵對這位同窗的觀感還是不錯的,往後的日子裡,他總會與他在課餘時間閑聊兩句。那位同窗總是沉默寡言,但在指出他的問題時總是一針見血。兩人就這麼聊着聊着,倒也學堂中的成了一對“君子之交”,經常受師長誇獎贊揚。
但沈忘塵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那位名為“宋長卿”的同窗的功勞,課業結束後,他也時常約他郊遊踏青。
隻是那位同窗生性冷淡,似乎并不喜歡這些閑事。幾經打聽後,他才明白那位同窗竟也是獨自一人在長平生活,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都久居淮安,他是家中大哥,為了給弟弟做榜樣,這才來長平求學,誓要求取功名,不負門楣。
他的志向很遠大,但他的努力實在是令沈忘塵吃不消。
再後來,就是沈忘塵被父親逼迫着要廣交名流,于是努力将自己的性子扳過來,成了現在這副溫潤帶笑的圓滑模樣,加上他學識不錯,自然而然也有了許多名義上的、身份非凡的“朋友”、“友人”。
那些人總說他風流恣意、學識過人,可隻有沈忘塵知道,他僅有的、那些僅僅能被他攥在手裡的,也隻有那點微薄的學識罷了。
除了腦子裡的那些東西外,他實在是什麼都不剩了,除卻宋長卿外,能與他交心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而宋長卿也在考取功名後鮮能再與他同遊。
所以在某一日,在與衆人喝酒遊玩到隻剩他自己滿身落寞之後,他實在是熬不住了,遂同父親請先告假一段,兀自來了宋長卿口中說的淮安打算放松放松心情。
沒想到,這一遊,就遇上了與他同樣失意落寞的、視他為浮木稻草的林聽瀾。
然後……
就再沒有然後了。
“吱呀。”
房門被人推開。
心緒被打斷,沈忘塵幾乎是下意識看向門口,就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撥開珠玑,緩緩向他走來。
“主子。”芍藥端來一碗湯藥,“該喝藥了。”
不知道為什麼,沈忘塵竟有一些失落。
“好。”他看了看芍藥,又顫動着蝶翼般纖長的睫毛,張張口,想問一些事,可話到口中到底變成了,“我自己喝吧。”
芍藥應了聲“是”,将手中苦味彌散的湯藥遞到沈忘塵手中,末了,又補上一句:
“主……白小姐命我傳您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