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除夕還有兩天。
白栖枝覺得,自己這後半輩子最倒黴的日子就是自己的生日,而最開心的時日就是過年這幾天。也是因為怕沖撞了晦氣,那些想将她置于死地的人都會在這幾天裡放過她,讓她有那麼幾天的好歇息。
至少白栖枝是這麼認為的,然而正當她将外頭一切事情都打理完畢後,終于不用在外頭跑來跑去時,沈忘塵病倒了。
據說是因為在去書房的路上一不小心受了風,算賬的時候直接眼前一黑從輪椅上跌了下來,還不小心磕到了頭,昏迷了一天一夜。
因為他早早就吩咐過,不要因為自己的事而打擾白栖枝,所以這事兒并沒第一時間傳到白栖枝耳朵裡,而是在沈忘塵好些,勉強能撐着在床上坐起來時這事兒才敢讓白栖枝知道。
果然,白栖枝在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時間就是往他院子裡奔。
林家人各個都不眼瞎,紛紛敲打她一個主母跟府裡男寵走得這麼近是否有什麼隐情。
可白栖枝也不傻,面對那些人或質問或1打探的話語,她隻冷冷說道:
“沈忘塵可是大爺的人,大爺平生最愛重他。倘若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死了,别說是我,你們誰又敢承受住他的怒火?”
她好像咬死了林聽瀾一定會回來似得,叫林家遠親紛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吱聲了。
應付完他們白栖枝趕緊往小院裡跑,因為跑的太急,在院門口甚至還被門檻絆得一個踉跄,差點撲進雪堆裡。
這時候沈忘塵的身子已經好些了,見白栖枝匆匆趕到來,掙紮着要芍藥起身,卻被白栖枝止住。
“你起來做什麼?難不成要給我行禮麼?”
因為諸事繁忙,白栖枝最近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差,更何況她還生氣沈忘塵不會好好照顧自己,自然語氣要生硬一些。
然而面對她的壞脾氣,沈忘塵像是感知不到似得,還彎起了慘白的薄唇同她打趣笑道:“是啊,畢竟整個府内諸事皆以主母為重,倘若主母想要沈某行禮的話,沈某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越發帶了些故意調笑的味道,“還望主母憐惜沈某腿腳不便,不能下床同您行禮了。”
這一句話被他咬得拐了十八個調,害的白栖枝身上雞皮疙瘩直冒。
果然無論什麼時候,她都無法習慣沈忘塵如此稱呼她與自己。
什麼“沈某”啊,什麼“主母”啊,她真光是聽着就抖寒。
一旁的芍藥見狀,不好打斷兩人不明所以的怄氣,便悄悄退後離去。
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白栖枝和沈忘塵兩人。
沈忘塵到底不想讓白栖枝看見自己這般狼狽模樣,等芍藥走後,他便自己撐着力氣用兩隻胳膊将自己上身緩緩撐起。
突然——
一隻小手隔着錦被按在他胸骨上。
“你别動了。”
那隻小手緩緩用力,竟将他按在床上不得再起。
白栖枝的力氣顯然比她的身形要大上許多。
沈忘塵有些愕然,但下一秒,這抹愕然便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轉化成一抹溫潤似春水般柔和溫婉的笑意。
“好,我不懂。”他妥協得像一個乖小孩,随即又咬了咬沒有血色的下唇,輕聲愧疚道,“對不起啊枝枝,又讓你看到我難堪的樣子了……”
他說這話時白栖枝剛收回手用帕子擦拭,聽過這話後,她垂眸思忖了一秒,擡眸脆生生地問道:
“沈忘塵,你很喜歡跟别人道歉嗎?”
沈忘塵一向運籌帷幄的笑容停滞了。
他本就還在病中思緒不清,加上白栖枝問得突然,他的神情不由得空白了一瞬。
等他想好要如何應答後,白栖枝卻并不給他開口辯駁的時間。
她說:“沈忘塵,有沒有可能,你不是什麼大羅神仙,你是一個人?倘若你不曉得,那便聽我說與你聽——”
看着沈忘塵那雙一直如茶霧般朦胧不清的琥珀雙眸此刻竟如同小溪般清澈見底,她的神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伸手,為他細心蓋好被子。
“沈忘塵,你是人。人呢,生病發熱什麼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把它當作是什麼大事,生病了就好好養病,不舒服了就好好休息,如果連這些天經地義的事都要道歉的話,那你未必也太喜歡讨好别人了吧?而且你現在正是難受的時候,需要好好修養,就不要再逞強維持什麼臉面了。你瞧瞧你,臉上都沒有血色了還想要硬撐——哪都不硬就嘴硬,哪都不行就裝行——林聽瀾就是這樣教你的?”
明明自己比她大了十歲,可面對小姑娘的質問,沈忘塵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倒也不是喜歡讨好别人,隻是他從小到大一直被灌輸着一個理念:
不能麻煩旁人,不能依靠旁人,不能拖累旁人。
這三句話是他在沈府用皮肉之苦總結出來的生存之道。
他生母早逝,大太太不喜歡他這個煙花巷柳女子所生出的庶子,便一直刁難他。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因為大太太的緣故,他的那些兄弟們也輕視他、輕賤他。
他是被擱置在偏院自生自滅的人,兒時又身量瘦小,自然無法反抗那些兄弟們對他的欺辱。
當他被他們當做奴仆呼來喝去潑泔水的時候,當他被他們踩在腳底拽着頭發擡頭讓他學狗叫的時候,當他發現無論他身上平添多少傷疤他的父親都不會理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能夠救他,他隻能努力自救,努力在這個于他來說毫無人情味的地方苟活下去。
然後,
将他們都踩在腳下。
所以從小到大,他都是兄弟之中最努力、最耀眼的一個,他希望父親能将目光,哪怕僅僅隻是一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知道他也是有阿父疼愛的小孩,他不是他們口中被阿父抛棄的雜種就好。
可是沒有,一直都沒有,阿父的目光從未降落到他身上,反而招來了兄弟和大太太的記恨。
他們會叫他在大冬天裡徒手去取火中的栗子,會罰他獨自一人收拾整個府邸,甚至還會時不時找一些沒來由的由頭罰他不許吃飯,并在院内下跪,一跪就是一整天,倘若他身子不适在中途不慎中途昏倒,他們就會往他身上潑冷水,澆醒他,叫他重跪重新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