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這樣跪着傷了膝蓋,後來許多年每到陰雨天氣他的膝蓋都會隐隐作痛,好像有刀子在他骨縫裡遊走,好像有一百萬隻蟲蟻在他皮肉上啃噬,痛癢得他恨不得生生将自己髌骨挖出來才能解脫。
直到他的腰椎被阿父命人生生打斷,他才終于不用再受這種折磨。
因為打斷了,腿就沒有知覺了,沒有知覺就不會再痛了。
——他好恨,他好怨,他沒有辦法。
許是從小的經曆塑造了他不肯同人讨饒的倔強性格,此後在他漫長的人生裡,他總是擺出一副運籌帷幄的笑面,既不求别人能夠幫助自己,也從不願意讓别人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
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真正滴憐惜他,他害怕自己隻要露出一分疲态就會受到同自己幼時在沈家府邸裡一樣的懲罰,就會再次被人厭棄被人丢下。
這世上本就沒有人會對他好,本就沒有人會允許他休息!
他隻能不斷要求自己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走不動爬也要向前爬!
他不要、不要再過那種隻能自己一個人默默跪在祠堂裡伏地哭泣的軟弱日子,不要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可是,現在突然有人對他說累了就要休息,生病了就要好好養病。
她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要道歉的話,他也太讨好人了。
他真的有在讨好人嗎?
不斷努力、不斷向前攆不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什麼時候休息也成了天經地義的事了呢……
沈忘塵眼前一片恍惚,等到他再回過神時,自己眼前的景象已經被水光扭曲成大片大片的色彩。
旋即,他像一個得到了關懷卻反倒更惴惴不安的孩子一般,嗫喏着雙唇輕聲地問道:
“我……我也可以……休息麼?”
最後三個字被他咬得極輕,好在屋内無風,不然他的話語恐怕會像空中浮羽,隻消輕輕一吹就會被風聲卷的無影無蹤。
白栖枝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
她隻當他病得糊塗,便自然答道:“你又沒有什麼銅頭鐵臂,自然可以休息啊——不僅要休息,還要努力把自己的身體給養好——要知道,你的身體隻能是你自己的,别人再怎麼在意隻要你自己一作踐,你的身體就永遠也好不了,知道了嗎?知不知道?”
她的語氣像是在教訓不聽話小孩子,尤其是最後催促的話語,更加帶了幾分“阿娘訓稚子”般又擔憂又生氣的味道。
沈忘塵怔忪地看着她佯裝生氣的神情,眼瞳顫顫。
而後,他睫毛顫動,眼眶裡那雙終日如茶霧般叫人看不懂的眼瞳終于漸漸散去霧氣,露出裡頭如三月細雨般輕柔的、濕漉漉的神情,眼尾濕紅地溫聲開口。
“枝枝,謝謝你。”
“咦——”白栖枝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居然能讓這人露出如此肉麻的神情,吓得她立馬一張小臉皺巴巴地嫌棄道,“幹嘛突然說這種話?好惡心,嘔——我遭不住了,你趕緊把你這個眼神給我收回去,現在、立刻、馬上!嘔——”
沈忘塵微微一笑:“好的。”
見他神情終于恢複了平日裡淡淡的假笑,白栖枝停止了幹嘔。
“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她說,“不然這輩子你怎麼這麼能惡心我,我真是敗給你了!”
看着沈忘塵悠然一笑,白栖枝氣不過他這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的樣子,伸手,再次将帕子甩到他臉上。
起了薄繭的小手隔着纖薄的錦帕探了探那人額頭的溫度,感受到溫度尚可,白栖枝心裡蓦地松了口氣。
“我看你現在燒得也不重。”她抽回手,将被子裡的湯婆子往他冰涼的腿腳、腰腹處推了推,又幫他掖緊被角冷冷道,“既然沒什麼事,那我就先走了,好不容易沒什麼事,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說完,她轉身便走,卻又在撥開珠玑後又氣不過地跺跺腳,輕咳了兩聲,緩緩道:
“好好養病,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說完,又覺得很尴尬很裝,便腳底抹油地飛速開門跑掉了。
看着她狼狽逃跑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沈忘塵忽地想到自己以前對這小丫頭的念頭。
——她還太小,又是個小姑娘,他是依附不了她的,甚至若是日後出了事,他還得擋在她面前。
——難道他就不需要一個人擋在前面麼?
可是,如今看來,當年那個小小的糯米團子已經在不知不覺已經長成了一個可靠的大姑娘了。
她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那他呢?
他竟是越發地蒼老了、衰敗了。
他竟然已經淪落到需要被那孩子安慰安撫的田地了。
真是叫他又欣慰又心酸啊。
等到沈忘塵兀自從自己情緒的漩渦裡掙紮出來後,白栖枝早就跑的不見蹤影了。
于是,沈忘塵第一次地、偷偷地、于無人之處輕聲妥協道:
“好,都聽枝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