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将桌子搬到了書房,但平日裡,白栖枝并不是真的都在桌前做工。
大多數時候,她都會在沈忘塵眼皮子底下看書、畫畫,或者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覺。
她畫工了得,一開始就是臨摹林聽瀾書房裡的一些畫冊畫卷,但凡是由她手繪制,不說與原作完全一樣,也相似得十有八九,畫得和書上半點不差。若不是有色彩在,沈忘塵光憑肉眼根本完全無法區分到底哪張才是出自于白栖枝之手的赝品。
他頓時就知道那日白栖枝手裡那封闆闆正正、沒有一絲褶皺的婚書是從哪裡來的了。
果然,孩子再小也不會沒有心眼,她雖答應成親之後将那些東西付之一炬,但被燒的到底還是赝品。
真品應該被她完完好好地不知藏在了哪裡保全。
不過沈忘塵也沒有過問,這本就是人家小姑娘的私事,他一個外人不好去窺探她的隐私。
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開始白栖枝還能坐得住,畢竟那時候病還沒好利索,身上沒勁兒。
但一過了病期,她整個人就開始不安分起來,有時候讀書,讀着讀着就站起來在房間内來回繞圈走,走走坐下,歇一會兒又走。
就連畫畫也是,在經曆過一天畫完一本畫冊畫到要吐後,她就不再滿足于那些書本上的東西,開始照着活物描繪勾勒。
有一次沈忘塵就見着她一副偷偷摸摸地樣子在盯着他看。
他擡頭,小姑娘就低頭寫寫畫畫;等他再低頭,小姑娘就偷偷擡眼看他。這樣的事光一個上午就發生了四五次,最後一次他耍了點小聰明,恰好抓到她偷看自己出神的樣子。
兩人四目相撞,一個朦朦胧胧宛若茶霧飄渺,一個又黑又亮宛若世上頂好的黑曜石。
這樣的兩雙眼睛一相撞,搞得彼此心内俱是一驚。
白栖枝心虛氣短,反而率先開口:“你偷看我?”
沈忘塵笑吟吟道:“是你先偷看我的。”他說,“如果你沒有偷看我,怎知我是在偷看你?”
白栖枝敗下陣來。
見她雙手捂緊面前的畫紙,沈忘塵約麼猜到了她在做什麼,沒有說破,隻朝她薄唇微勾,便又低頭兀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沈忘塵猜的沒錯,白栖枝确實在偷偷畫他,還不止一個。
整張紙,至少是最中央的部分都被他的眉眼給占據了。
淺笑時的他,蹙眉深思的他,平靜祥和看書的他,還有合上書本休息時朝窗外愣神的他……
白栖枝的畫紙上都是他,如今這麼用手一捂,手上蹭的都是墨汁不說,有些地方也被蹭花了。白栖枝覺得沒意思。
她将畫紙吹幹折疊,放在她剛看完的那摞字書頂上,就起身離開了。
沈忘塵就聽着她撥開珠玑,打開房門,悠悠走了出去。
他實在是好奇,雖然知道偷看人家小姑娘的東西不好,但他還是好奇,他在白栖枝眼裡是什麼樣子的。
他一向重視自己在人前的形象,以前每逢出門,他會在臨行連一根頭發絲都要打理整齊。哪怕是後來,他腰部一下基本沒有知覺,控制不住自己下面,他也依舊會讓自己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甚至還要叫常人更加文雅體面。
他隻是不想讓人看輕他而已。
而現在,他的世界裡除了林聽瀾又多了一個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孩子。沈忘塵從來不知道在女孩子眼裡他是什麼樣的,就算知道,也隻是在以前花樓酒肆裡的那些姑娘的俏皮話裡略知一二。但他明白,那些都是他裝出來給外人看的。
白栖枝算外人嗎?
不算的,她已經見過他一生中——至少是目前為止——最為狼狽的樣子了。
所以她會是怎麼看他的呢?
沈忘塵的眼一直定在那張被疊的隻能看清寥寥幾筆的畫紙上,那折疊整齊的紙片就像是有術法般吸引着他的視線。
想看嗎?要看嗎?
沈忘塵不知道,他想要知道畫裡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他怕畫裡的自己像他所想的那樣。
就這樣定睛看了良久,沈忘塵歎出一口氣來。
他到底沒有看那張畫,他怕白栖枝回來後會又同他疏遠。
沈忘塵想着,想将目光收回去看窗外的景色。
如今已是春天了,但淮安會有倒春寒。外面下着薄薄的細雪,落在欲開未開的桃花枝上顯得格外清雅。
沈忘塵剛一擡眸,就對上門口珠玑簾後一雙帶着快意又滿含劣根性的圓潤笑眼。
白栖枝不知道什麼時候折步回來,或許她根本沒走,就這樣聲東擊西,悄悄在珠簾後窺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方才是白栖枝敗下陣來,這回反倒是沈忘塵敗下陣來。
兩人打了個平手。
看着那雙狡黠的杏眼,沈忘塵平生第一次産生了想為自己辯解的沖動。他張張口想要說什麼,但那雙又黑又亮的眼卻不給他辯解的機會。
沈忘塵就見着那雙眼朝自己彎了彎,伴随着轉身的動作,它就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