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峙了許久,直到林維清閉目轉身,聲音低沉幹澀:“你昨夜看到的……不是她。不管你信與不信,她當年……便已經死了。”
似是被那聲死字所激,少年的眼一瞬紅了,握着橫霜劍起身幾步追上,譏道:“師父的佩劍呢?怎麼那日之後,弟子便再未見師父用過。是看了心虛,還是以為假惺惺地将兇器和她一起埋了,她便能原諒你了麼?”
“阿樾!” 一旁的沉玉再聽不下去,厲聲責道:“挽雪劍已長埋在師妹墓前陪了她七年,你便是為了師妹在九泉下的清靜,也不該如此說話。”
沉樾卻置若罔聞。
少年紅着眼,張口字字如刀,似是要将心底埋藏多年的怨怼一口氣全吐出來:“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想不明白……”
“她是那麼愛你!那樣信任你!滿心滿眼都隻有你!”
“你當時是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刺得下去那一劍?”
“她那麼怕痛嬌氣的性子,平日裡傷了手指都要哭上半天……挽雪劍那麼涼……”
“她當時……該有多痛啊?!”
聲聲控訴,字字泣血,林維清卻始終背對着他,一言未語,仿佛那段往事,隻是山間不值得在意的蜉蝣微塵。
當年那事過後,他第一時間便傳信各大門派,與鐘滟劃清界限,并立誓此生再不收女弟子,生怕她染污了他的清譽虛名。
他甚至都不願承認她曾是他的弟子!
沉樾慘然一笑,拔出橫霜劍,左手竟驟然往劍身狠狠一擊……
“铛——”
橫霜劍斷成了兩截,哀泣着墜落在塵泥裡。而少年原本纖長有力的手指上,徒留一片深可見骨的血肉淋漓……
看着地上的斷劍,少年眼中忽然閃過追憶恍惚,聲音也低沉了下去:“這是雲山宗的劍,從今往後,季靈樾便不配用了。可它畢竟相随弟子多年,弟子也不願它再落入别人手中,隻得毀去,還請師父見諒。”
“從今往後,山高水長,請師父保重身體……莫忘了與弟子的十年之約。”
說罷,沉樾一掀下擺,對着林維清的依舊默然的背影重新端正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便縱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喬四兒眼睜睜地看着他離開,隻見次第遠山那秋水長天中,一片蒼青漸染,明明淨淨,仿佛從沒有人來過,也從沒有人離去。
山風低咽,吹起林維清長衫的下擺,分明是霜白的雪色,卻莫名蕭瑟似漆夜中蒼涼的月光。
沉玉與喬四兒一時都踟蹰原地,不敢妄動。
林維清在斷崖邊站了許久許久,方緩緩轉身,行至橫霜的殘骸處,低身拾起那染了塵泥鮮血的兩截斷劍,以袖擺擦拭幹淨。
“師父……” 沉玉猶豫着開口,低聲道:“阿樾隻是一時氣急想左了,也許過兩日便……”
安慰的言語出口了一半,卻未續得下去。
他們誰都知道,以沉樾偏激驕傲的性子,這次離去,怕是再也不會回頭了。
林維清緩緩拂過橫霜劍身,仿佛拂過數年而來匆匆而過的歲月。
十八年師徒,終究陌路。
喬四兒驚訝地看着那斷刃,林維清指尖所過之處,竟是嚴絲合縫,閉合如新。
——到底得有多深厚的内力,才能以外力生生将兩截斷裂的玄鐵壓實,重新合二為一?
可她的訝意未散,便見林維清胸間一震,猝然咳出一口鮮血……
“師父!” 沉玉驚痛一呼,忙上前扶住林維清不穩的身體。
林維清擡手擦去唇邊血迹,連唇色都蒼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如山間覆了厚重積雪的危松,搖搖欲墜。
“玉兒……” 他轉頭看向沉玉,扯出一抹苦澀難言的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他們一同入門的時候。兩人隻有七歲,站在一起,玉雪可愛,像一對瓷娃娃……”
“我未曾收過女弟子,總想着女孩兒難免嬌氣,便總是心軟,不忍苛責。樾兒與她一道入門,我不好隻偏頗一個,便索性兩個都放任自由,縱得一個個上天下地,無法無天……”
“那時我總在想,他們縱是闖了再大的禍,總有我兜着便是……現在想來,真是錯的無可救藥……”
“師父!” 沉玉焦急道:“您先别說話,我先帶您回藥廬療……”
“你說……” 林維清卻恍然一笑:“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沉玉從未見過林維清這個樣子,一時目現驚惶,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回話。
下一刻,林維清竟又吐出一口血,脫力昏厥在了他肩側……
沉玉略舒了口氣,扶住林維清的身子,探上他左腕脈門,閉目細聽。
喬四兒屏住呼吸,緊緊盯着沉玉的臉,生怕其上露出什麼不好的神色來。
過了片刻,沉玉眉心一蹙,似有疑惑,又換過林維清另一隻手,凝神複聽了許久,眉宇間逐漸露出一種令人難懂的複雜神色,似驚怒,似痛楚,又似無助與彷徨。
“大師兄,師父的傷……很嚴重嗎?” 見他神色不對,喬四兒細細的尾音都打了顫。
沉玉卻似被驚醒般,一瞬收了臉上的所有表情,淺聲道:“沒事,隻是一時急怒攻心,血不歸經罷了。”
不知為何,沉玉對她說話的語氣驟然冷淡了許多,帶着微不可查的厭惡,竟似生了她的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