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傷勢要緊,喬四兒很快便将這一絲微小的怪異抛在腦後,隻跟在沉玉身後,一同将人帶回藥廬安頓。沉玉翻了許久的書,反複斟酌,終于配好了藥,又叮囑了喬四兒好幾遍煎湯的時辰火候。
喬四兒守着藥罐,細心伺候着一點神也不敢松,足足熬了兩個時辰,才捧着一小碗藥液重入了房門。
——内室卻空無一人。
林維清躺過的榻上空空蕩蕩,沉玉也不見蹤影,隻餘一件沾了星點血迹的素白外衫,孤零零地躺在那裡。
喬四兒咬了咬唇,将藥仔細溫在了泥爐上,才悶着臉撿了林維清的那件白衫,自顧自地去泉邊清洗幹淨,晾曬平整。
直到星子高懸,喬四兒也沒等到二人歸來。
夜涼如水,她便守着藥廬的孤燈,在桌前蜷縮了一夜。
沒想到這一等,便是十日。
十日裡,沉玉杳無蹤迹,再未歸來過一次。借着送洗淨衣衫的名頭,喬四兒又大着膽子去了峰頂林維清所住的夕照居,也依舊是空無一人。苦尋未果,她隻得孤身守在玄晖峰,白日黃葉滿地,夜夜山魈凄鳴。
自有記憶以來,她便在茫茫人海中厮混打滾,哪怕孑然一身,周身都是不懷好意争奪底盤的乞兒地痞,也從未有過感到孤寂的時候。
不過來了雲山宗短短一個月,她竟從心底生出了寂寞來。
想見到那個人,想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
今日又是十五。
喬四兒獨自等在斷潮崖畔,呆呆地望着懸瀑無可阻擋地飛流而去,恍然自嘲一笑。
她在這兒做什麼?
她在等誰,誰又會來呢?
許是被那些破碎斑駁的莫名夢境所迷,溺入了别人的記憶裡,莊生夢蝶,惶惶難辨己身……喬四兒搖了搖頭,決心要清醒過來。
她一個局外人,隻是來混吃等死的,又不是來白白送死的。
喬四兒緩緩伸了個懶腰,剛轉身欲去尋些吃食,忽而耳後微風輕動……她僵了片刻,同手同腳,有些癡傻地回過身——
林維清便在那裡。
他的面色蒼白,難掩倦容,一襲白衣仿佛被山風一吹便要羽化而去,眸間卻始終是一片清澈堅定的濃黑,淺聲如常道:“抱歉,是為師來遲了。”
沉玉在林維清身後急急向她使了個眼色,神色焦灼。
不知發生了什麼,喬四兒傻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在沉玉幾乎将她灼穿了的目光下反應過來,躬身一禮,試探道:“師父言重了,不知師父身體可有好些了?”
林維清卻神色微愣,似有不解:“甚安,為何如此問?”
喬四兒眼皮狠狠一跳,強忍疑惑,順着沉玉的示意随口扯道:“近來天氣轉涼……弟子怕師父受了風寒。”
誰知林維清唇角微彎,竟是轉身對着沉玉調侃道:“玉兒,你師妹自己夜裡不好好蓋被子,還敢打趣她師父了。”
他的眼神清湛和煦,語氣溫柔随意,仿佛一卷積歲塵封的泛黃舊頁被緩緩展開,處處皆是熟悉的墨香,溫暖而令人懷念。
喬四兒瞪大了眼,心底一片驚濤駭浪。
師父這是……瘋了嗎?
一堂早課在渾渾噩噩中匆匆而過。
林維清一改前兩次授課的隻切肯綮,也不怎麼管沉玉,隻一味盯着她,從練功坐姿,到行氣要訣,簡直是事無巨細,一一指點。臨了還頗為無奈地鞭策了幾句,說她近來太過怠惰頑懶,功力退步太甚,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還要多加勤練才是。
林維清上完課便飛身回了峰頂,喬四兒小步跟在沉玉身後,滿肚子疑惑。
沉玉卻一言不發,臉色黑得可怕,再不同往日般體貼地照顧着她的腳力,隻一味埋頭疾步向前。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藥廬。
喬四兒顧不上喘息,撐着門沿急急問道:“大師兄,師父這是怎麼了?”
沉玉卻已不知從哪裡翻出了幾本舊黃書冊,胡亂攤了一桌,正埋頭匆匆翻閱,并不理她。
不知等了多久,隻覺得日光都斜了斜,沉玉才從書卷中擡起頭來,揉着眉心頹然一歎。
“大師兄……?” 喬四兒怯怯地吱了一聲,想問個究竟,卻又不太敢惹心情顯然不佳的沉玉。
“怎麼傻站了那麼久?” 沉玉向她招了招手,面上竟依稀恢複了些她往日裡熟悉的柔和:“過來,坐。”
喬四兒心下稍安,一溜煙蹭到了沉玉身邊坐下,隻擡頭眼巴巴地盯着。
沉玉看着她,似是審視了許久,方才緩緩問道:“小舟,師父的傷……很嚴重,你想救他嗎?”
未料竟是最糟糕的答案,喬四兒倒吸一口涼氣。
腹中的心思百轉千回地走了一回,又與沉玉那複雜卻堅定的眼神對視了許久,喬四兒眨了眨眼,終究是淺淺地點了點頭。
沉玉眉心微松,姿态似有舒緩,下一句卻是語出驚人:“小舟,我知你是女孩子。隻是從今往後,你要記得,你不僅是喬沉舟,也是我們的師妹鐘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