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帶着審視:“講。”
陳松鶴猛地直起腰闆,仿佛要将胸中積郁的怒火噴薄而出,他手中玉笏直指虛空,如同指向某個看不見的靶心,聲音洪亮而激憤,響徹大殿:
“臣彈劾世襲三品威烈将軍、甯國府當家人賈珍!”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到賈葳身上,又飛快地轉向臉色鐵青的陳松鶴。
賈葳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手腳冰涼。
他那個便宜爹?!
陳松鶴的聲音如同重錘,一句句砸下,字字誅心:
“賈珍此人,承襲祖蔭,位尊爵顯,然其行止,實乃國之蠹蟲!其一,驕奢淫逸,放縱無度!府中豢養優伶戲班,夜夜笙歌,靡費無算,更有強搶民女、逼良為賤之惡行。其二,治家無方,縱仆行兇!其門下豪奴,仗主之勢,欺行霸市,強奪民産,毆傷人命,累累血案,地方衙門苦其勢大,竟不敢深究。其三,結黨營私,交通外官!其府邸常設豪宴,廣邀勳貴,席間妄議朝政,诽謗大臣,更與地方官員過從甚密,收受賄賂,為其不法之事大開方便之門。其四,罔顧人倫,悖逆禮法!身為族長,不思約束子弟,反縱容族中不肖子弟橫行鄉裡,敗壞門風。賈珍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實乃十惡不赦!臣懇請陛下,嚴懲此獠,以正朝綱,以儆效尤!”
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
條條罪狀,樁樁件件,雖未詳列實證,但其指控之嚴厲,用詞之激烈,将賈珍描繪成了一個惡貫滿盈、罪不容誅的國賊。
就連賈葳這個做兒子的,聽着都心驚肉跳,隻覺得父親在左都禦史口中,簡直已不配為人!
陳松鶴猶嫌不足,矛頭一轉,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站在殿中、臉色煞白的賈葳:
“更有甚者!其子賈葳,身為陛下近臣,翰林侍讀,禦前行走,明知其父悖逆不法,惡行昭彰,非但不思勸谏規正,反默然縱容,視若無睹。此乃不孝不義,更失人臣本分。子不教,父之過;父不肖,子亦有責!賈葳身為人子,不能谏父于歧途,身為人臣,不能舉發其父惡行,其罪亦不可恕!臣請陛下一并嚴懲賈珍父子,以肅清吏治,以儆天下!”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利箭,将賈葳死死釘在了“知情不報”、“縱容包庇”、“不孝不忠”的恥辱柱上。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賈葳,他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住。
這老匹夫,竟是要将他父子二人一同拖下水,置于死地。
彈劾賈珍是假,借機将他這新法“始作俑者”徹底打落塵埃才是真。
朝堂之上,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勳貴隊列中,不少與賈府有舊或同病相憐者,面露驚惶憤懑。
文官隊列裡,幸災樂禍、冷眼旁觀者有之,皺眉沉思、欲言又止者亦有之。
皇帝端坐禦座,冕旒後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陳松鶴此舉報複意味昭然若揭,更是在借題發揮打壓新法派的氣焰。
但他身為都察院之首,當朝彈劾,言之鑿鑿,皇帝若置之不理,便有包庇縱容之嫌。
短暫的沉默後,皇帝冰冷的聲音響起:“賈珍所為,若查證屬實,然勳貴之家,理當為百官表率,修身齊家,謹言慎行。賈珍放縱奢靡,治家不嚴,緻生非議,有負朕望。着即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月。其子賈蓉,着五軍都護府嚴加管束。其府中豪奴,着順天府嚴查不法,按律處置。甯國府一應逾制之物,即刻封存,待查。”
這旨意,看似嚴厲,實則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罰俸思過,不傷筋動骨;查豪奴,不碰主子;封存逾制之物,更是留足了回旋餘地。
顯然,皇帝意在懲戒敲打,而非徹底撕破臉。
然而皇帝話音剛落,吏部左侍郎張宣立刻出列,高聲道:“陛下聖明!然賈侍讀身為人子,不能谏父,身為人臣,不能舉奸,其過非輕!豈能因其身負侍讀之職便輕輕放過?若人人效仿,綱常何在?法度何存?”
“張侍郎所言極是!”
一直如同泥塑般沉默的首輔閣老,此刻也緩緩睜開了半阖的眼眸,聲音低沉而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賈葳雖年輕,然既食君祿,便當盡忠職守,明辨是非。其父之過,他難辭其咎。然則,念其于新法尚有微功,與其閑置罰俸,不如……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老閣老頓了頓,目光投向殿中孤零零的青色身影,如同在看一枚待用的棋子:“河北新法推行,阻礙重重,正需剛正不阿、明察秋毫之人前去厘清積弊。賈葳既已洞悉新法推行之關節,又深明其中可能之‘情弊’,更與河北豪強并無瓜葛。臣以為,可任其為都察院巡按禦史,專責督辦河北‘攤丁入畝’新法推行事宜,徹查地方官吏與豪強勾結阻撓之實!若能查明真相,肅清阻礙,則為大功一件,既往不咎;若仍無建樹,或徇私枉法,則數罪并罰,嚴懲不貸!”
“閣老高見!”
“首輔大人思慮周全!”
“正該如此!”
張宣等人立刻高聲附和,殿内響起一片贊同之聲,仿佛這真是天衣無縫的良策。
那些原本冷眼旁觀的,那些對新法心懷不滿的,此刻都像是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宣洩口和替罪羊,紛紛出言贊同。
讓賈葳去查河北,這哪裡是戴罪立功,分明是把他往火坑裡推!
讓他去直面那些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去捅那馬蜂窩。
查出來,他必成衆矢之的,死無葬身之地;查不出來,他就是無能渎職,同樣罪責難逃。
這皮球,繞了一圈,帶着淬毒的尖刺,又狠狠砸回了他自己頭上。
而且砸得更狠,更緻命!
賈葳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涼透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驚恐地擡眼望向禦座,眼中滿是乞求。
皇帝!不能答應啊!這是死路!這是賣隊友啊!!!!!
然而禦座之上的人沒有聽到賈葳内心的呐喊。
皇帝的目光在他絕望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複雜,帶着一絲權衡,最終歸于一片冰冷的決斷。
“閣老所言,老成謀國。賈葳。”
“微……微臣在……”賈葳的聲音幹澀發顫,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
“任你為都察院巡按禦史,秩正七品,代天巡狩河北道。專司督辦‘攤丁入畝’新法推行,徹查地方豪強阻撓、胥吏舞弊情弊。限期三個月,務必将河北新法推行之阻礙根源查清肅清。若功成則前罪盡免,論功行賞;若無功,或行事有差,數罪并罰,嚴懲不貸。賈葳,爾可聽明白了?”
賈葳隻覺得眼前一黑,最後的微光徹底熄滅。
那“無功則數罪并罰”幾個字,如同沉重的棺蓋,轟然合攏。
完了!再無轉圜!
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随之而來的,卻是被逼到絕境後驟然升騰起的、近乎瘋狂的孤勇。
既然這麼希望我死,那我偏不!
憑什麼認為我會按照你們的安排走。
就算要走,我也要在閉眼前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