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帝話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等着賈葳叩首領命之時。
那個清瘦單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青色身影,猛地擡起了頭。
臉上不再是煞白和絕望,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孤注一擲的狠厲。
他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地直視禦座,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甚至帶着一絲豁出去的顫抖:
“臣,賈葳,叩謝陛下隆恩!願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他重重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聲響。
再擡起頭時,額上已是一片紅痕,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着兩簇幽火:
“然,臣鬥膽,既蒙陛下委以重任,授巡按之職,代天巡狩河北道,查辦積弊,掃除奸頑。臣深知此行兇險,非比尋常,河北之地,豪強盤踞,積弊深重,其勢已成。臣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若孤身前往,無兵無刃,無威無儀,何以震懾宵小?何以查奸除惡?何以保自身周全,以報陛下所托?”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孤狼般的凄厲與決絕,響徹大殿:
“臣賈葳,懇請陛下。賜臣——尚方寶劍,授臣調遣沿途州府精銳護衛之權!賜臣臨機專斷、先斬後奏之權!若有奸佞阻撓欽差,抗命不遵,禍亂地方者,臣請陛下賜權——格殺勿論!”
“唯有如此,臣方能持天子之劍,行天子之威!蕩滌河北污濁!為新法廓清道路!為陛下肅清障礙!臣!萬死!懇請陛下恩準——!!!”
巡按禦史?代天巡狩?
呵!
不知道該感歎皇帝的天真還是無語與他的愚蠢。
沒有尚方寶劍,沒有護衛,就沒有震懾力。
他一個文弱書生,拿什麼去查那些盤踞地方、手眼通天的豪強?
拿什麼去對抗那些可能铤而走險的亡命之徒?送羊入虎口嗎?!
如果再不支棱起來,那自己很可能就是“暴斃”于河北某個驿館或“失足”落水的凄慘下場。
随着賈葳最後一句話落下,整個奉天殿,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賈葳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瘋狂的舉動驚呆了!
索要尚方寶劍?先斬後奏?格殺勿論?!
他這是要把天捅破啊!這哪裡是去查案,分明是請了柄殺人的屠刀,要去河北大開殺戒!
那些原本等着看他笑話、盼着他有去無回的人,此刻臉色驟變,驚怒交加。
這病秧子,竟有如此狠絕的一面?!
短暫的震驚過後,吏部左侍郎張宣第一個反應過來,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出來,手指顫抖地指着伏在地上的賈葳,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驚愕而變得尖利刺耳:
“大膽賈葳!狂妄之極!你……你這是何居心?!”
他轉向禦座,臉上堆砌着誇張的驚駭與義憤填膺:
“陛下明鑒!此獠包藏禍心!其言大逆不道!尚方寶劍?先斬後奏?格殺勿論?他這是視我大雍朗朗乾坤為何物?!視陛下治下之太平盛世為何物?!”
張宣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河北推行新法,或有小挫,皆是地方官吏一時疏失,或豪強些許刁難,何至于此?何須動此刀兵?!賈葳此賊,分明是在危言聳聽!是在污蔑朝廷!是在藐視陛下天威!是在暗示我大雍江山不穩,天下不甯!其心可誅!其罪當誅!”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陛下登基以來,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四海升平,萬民歸心,此乃煌煌盛世!賈葳竟敢如此妖言惑衆,索要屠戮之權,其心叵測。臣懇請陛下,嚴懲此狂悖之徒!收回成命!”
“張侍郎所言極是!”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李琛立刻出列附和,他一臉痛心疾首:“陛下!賈葳此請,實乃禍亂之源!我朝法度森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各司其職,豈容小小巡按擅動生殺?!他口口聲聲河北兇險,分明是在詛咒國運,诽謗陛下治世之功!更暗示我朝官吏、百姓皆如寇仇!此等不忠不義、目無君父之言,斷不可輕饒!臣懷疑,他索要此權,恐有借機鏟除異己、公報私仇之嫌!請陛下明察!嚴懲不貸!”
“李大人此言差矣!”
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陡然響起。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六皇子水沚,身着皇子朝服,身姿挺拔如松,已穩步出列。
滿殿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驚疑不定。
這位近來嶄露頭角的六皇子,此刻意欲何為?
水沚朝着禦座躬身行禮,随即目光平靜地掃過面紅耳赤的張宣和李琛,最終落在了都察院左都禦史陳松鶴身上。
“左都禦史陳大人,”水沚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孤離京前往蘇北赈災平亂之前,記得都察院曾報,遣監察禦史孫淼、王啟、周正三人,分赴蘇北三府,督辦赈務,清查地方官吏貪渎、勾結豪強侵吞赈糧之事。孤抵達蘇北後,曾特意查訪此三位禦史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