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鸢眼底壓着煩意和火氣,晃了晃神,将頭頂絨軟毛巾取下。
指節力道克制穿梭于半濕發絲間,一寸寸拭去潮意。
刺青館内原本各自忙碌的身影,在裴野攜人闖入的刹那,個個凝滞靜默。
手中器具停滞于半空,眸中皆是難以置信的震撼。
才過去多久,就先在一起了?
但待冷鸢壓着喉間濁氣吐出一句“煩人”時,眉宇間的燥氣才稍作退卻。
沒在一起。
還好還好。
自我安慰罷了。
“掀衣服。”
寂寂廖廖的刺青館内,冷不丁響起一聲暧昧得近乎驚悚的指令。
什麼鬼?
掀誰的衣服?
要幹什麼?
冷鸢同樣被突如其來的指令驚得一愣,颦着眉尖,目光望向發号施令的人。
隻見他手中拿着修複紋身的精密器械,眼神直直落在她身上。
是在命令她啊。
但……
她無語凝噎。
“哦。”
敷衍一單音節。
認命般緩步近前,纖指輕挑衣裾,一節節褪去遮掩,直至腰間的藍焰刺青躍然眼前。
初愈期肌膚需維持适度水潤狀态,應于創口表面薄塗一層醫用修複霜,嚴格規避含酒精及刺激性成分的制劑。
修複成分滲入真皮層,結痂開始生長。
癢意襲來時,冷鸢本能擡手抓撓,裴野及時用指腹輕拍幹預,旋即用冷敷貼進行物理降溫,抑制神經末梢過度活躍。
刺青館外的雨水灌滿兩人耳膜。
仿佛隻剩兩人共處的寂靜。
“嗡嗡嗡。”
口袋内的手機毫無預兆震動。
冷鸢的來電。
——大伯。
是她荒蕪的生命中,屈指可數的真心關切者。
恰逢裴野完成全部修複操作,垂落的衣擺被他撫平。
冷鸢定了定心神,滑動接通鍵。
大伯渾厚粗犷的聲線立時傳來。
“小鸢,外面下這麼大雨,還在外面玩嗎?”
話音未落,冷知諾嗔怨連連的絮叨已刺入耳畔。
“肯定淋成落湯雞了吧,整天不着家,爸你管她幹啥。”
瞬息間,屋内迸出一聲雷霆般的斷喝。
“住口!”
霎時間,怒意褪去,大伯的語氣又化作融融春水。
“小鸢,你現在在哪,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馬上回家。”
空氣濕度攀升。
冷鸢結束通話,目光斜斜望向不知何時癱廢于沙發上的人,聲線不冷不熱。
“這次修複完,是不是就不用修複了?”
裴野慵倦撥弄着指節,笑意淺淡,語調卻隐帶鋒銳。
“你說呢?”
“那我能購買修複霜,自己在家中塗抹?”
“不好意思,我們不出售。”
彬彬有禮回絕,無轉圜餘地。
“為什麼?我不是你們的顧客嗎?”
“即便是顧客,我們也不售賣。你這是想要強買強賣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那我去其他地方購買。”
“很遺憾,隻有我們這裡提供修複霜。”
“……”
冷鸢幾欲翻白眼,終是強自按捺。
裴野面上挂着無賴似的笑,恣意又散漫,她懶得與他計較,隻将眸光沉沉斂壓。
周遭刺青師面面相觑,眉目間皆是無聲诘問:有生意上門,為何不做?
我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挑顧客了?
難道現在隻有我們這一家店在營業?
玻璃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
冷鸢領口受侵,涼意直沁肺腑,胸中郁結更甚。
擡眼望去,來人是個女生,年紀約莫二十上下,眉目清靈,攜着一身雨水汽。
“您好,我是昨日預約紋身的顧客。”
她收起銀灰色傘骨,目光掠過室内陳設,觸及沙發上形骸放浪的身影時,瞳仁霎時一亮。
“你…是這裡的刺…青師嗎?”
聲音磕磕巴巴,似乎很緊張。
沙發上的人眼皮都沒擡,一身頹糜。
“有事?”
“請問…可以由您為我紋身嗎?”
女生攥緊包帶,指尖無意識絞着衣角,小心翼翼詢問。
“抱歉,女顧客恕不接待。”
疏懶、喑啞,卻偏偏帶着讓人上瘾的質感。
一刹那,滿室光影向他周身聚攏傾斜。
什麼叫不給女生紋?
不把冷鸢當女生,還是咋的?
暮色将落地窗染成煙灰色,街景被鍍上一層老電影的啞光濾鏡。
遠處的建築褪去銳利的棱角,蒙上一層水霧般的柔焦。
冷鸢一腔冷意的眼眸,不爽地落及沙發上那團霧化的落日橙。
他故意的。
霧氣攀上睫梢,眸中神思遊離虛空,她倦怠拆解無謂的謊言。
手機APP上,公交車的實時定位精确無疑,屏幕上的小紅點正與站牌圖标越來越近。
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自準備離開。
“去哪?”
空氣中水汽彌漫,身後腳步聲在迷霧中時隐時現,似遠又似近。
“回家。”
轉身的刹那,燈光落在睫毛上,眼底映出裴野被光影拉長的輪廓。
勁瘦指節握着手機往她的眼前晾曬。
“能交換個聯系方式嗎?”
請求恍若凝在半空的雨滴,懸浮于暧昧的靜默中,未墜,卻已灼燙了空氣。
“不加非朋友的人。”
冰冰冷冷的音律,乘風掠過他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