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他爺爺?
她的計劃是不是要泡湯了?
不行,她絕不允許。
長舒一口濁氣,短暫冷卻了躁動的神經末梢。
沒頭沒尾抛出一個問題,語氣平緩而不失距離感。
“你為什麼想和我做朋友?周圍圍着你的女生不是很多嗎?不缺我一個吧?”
為什麼?
記憶一幀一幀切回高一暴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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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霧蔽日,天地昏沉。
雷聲隐隐,低沉蟬鳴混入風雨,平添幾分窒悶。
“冷鸢啊,站在台上演講是無上的光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呀,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
班主任鏡片後的眉峰微蹙,語氣帶着不容拒絕的勸誡意味。
冷鸢紋絲不動伫立于辦公桌前,雙手緊緊攥着校服一角,冷冷淡淡搖頭回絕。
“不用了,老師。您找其他人吧。”
“叩叩叩!”
辦公室門扉被人敲響。
一道清瘦身影緩步而入,少年身着一襲半敞的校服,内襯一件黑色T恤,領口随意垂落着,袖口松松堆在腕骨處。
單手插着褲兜晃至冷鸢身畔。
彼時冷鸢立于27班班主任桌案前,裴野隸屬隔空相望的28班。
兩班班主任的辦公桌恰似棋盤兩端對峙而置。
28班的班主任見裴野一副松垮姿态,濃眉重颦,鏡片後的目光掠過他垂落的校服領口,終是按下歎息。
畢竟他以年級第一的成績入學,縱是上月缺考,骨子裡透出的桀骜與鋒芒,仍教人不敢小觑。
班主任指尖輕叩桌面,聲線平穩。
“裴野,找你來是想讓你在主席台上演講,你有意見嗎?”
裴野沒個正形歪着頭,似眯非眯的眼睛有一下沒一下打量着身畔低他一肩的側影。
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怎麼這般矮小?
兀自沉溺于突兀的計量遊戲,直至班主任的責備聲劈開思緒的迷霧。
“裴野,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看看你這副樣子,天天都沒個正形。校服要穿整齊,紀律要注意。”
中年女教師扶了扶鏡框,鏡片後的目光淬着嚴厲。
他懶洋洋把視線從虛空中抽回,落在淺色工裝裙上。
指尖漫無章法地耙過發梢,笑得堕落。
“老師,您也知道我沒個正形,還敢讓我上台演講,不怕我搞砸了嗎?”
語調明明浸着調侃,卻偏偏不惹半分厭憎,倒像一團暖烘烘的麻煩。
無止休的暴雨砸在窗戶上,模糊了小小梅江的輪廓。
冷鸢的發梢被風掀起幾縷,露出耳後雪白的肌膚。
是他。
裴銘深的孫子。
班主任無奈歎了口氣,裴野總愛在規則邊緣遊走,但他的成績卻總是讓人難以對他真正動怒。
“這次演講非常重要,你務必要好好準備,别讓我失望。”
裴野察覺到老師語氣中的嚴肅,慢慢收斂了笑容,皺着眉尾。
“為什麼選我?我這次月考不是沒參加嗎?怎麼還會讓我上台演講?”
靜默間,冷鸢的班主任緩聲釋疑。
“正因你沒參加考試,本次年級第一是冷鸢。但小姑娘臉皮薄,不願上台演講。你一個男孩子,總不能也害羞吧。”
室内光影忽明忽暗,似有無形波瀾在桌椅間流轉。
裴野再次将目光落在身側從他進門一定不動、一言不發的存在感極低的人。
長得挺矮,學習成績倒不錯的嗎。
反差啊,有趣。
害羞是什麼鬼?
他的字典内從來沒有害羞兩個字。
鬼使神差的,他松了松領口,将那句“行啊,就當給無聊日子添個彩頭”抛入空氣。
整個人笑得沒心沒肺,像盛夏一陣頑劣的風,吹散了沉悶,攪亂了規矩。
冷鸢攥着校服的手發燙,冷漠斜掠向逆光站着的桀骜身影,呢喃了句“謝謝。”
推開辦公室沉木門扉的一刹,長風裹挾着天井焦黃的梧桐葉,自半敞的窗棂洶湧而入。
連帶身後一道玩世不恭的聲音剮過耳際。
“你是年級第一,要不要交個朋友?”
冷鸢的腳步毫不停留,僅回眸留下了一句淡漠的嘲諷。
“不配。”
仇人的孫子不配和她交朋友。
兩個輕飄飄的評語讓裴野驟然怔住。
她甚至沒有正眼看他,可他卻在她澄澈的眼眸中讀出了輕蔑。
這是他十六年來首次在鏡外他人的瞳孔中,瞥見自己淪為被貶抑的影像。
少年孑然立于空曠廊道中央,頂燈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長,像一條輸光的路。
中考畢業那個黃昏,他的警察父親在執行任務時驟然離世。
他恍然發覺,自己賴以仰望的燈塔已然傾塌,生命的榜樣驟然失重。
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告别,而是對講機裡急促的“繼續行動”。
那抹藏藍背影,終究沒能為他十六歲的盛夏畫上圓滿的句點。
渾渾噩噩錯失了整整一季蟬鳴。
直至高一開學前夕,爺爺拄着竹杖叩響房門。
最終,他帶着一匣未拆封的警用手套、半本寫滿戰術筆記的日記,踏上了回梅江的綠皮火車。
他輸掉了整個夏天,此刻卻赢來了人生第一場清醒的黃昏。
沒有人會在他跌落谷底時擲來鮮花,但梅江的江水教會了他,暗潮總在黎明前最洶湧。
即使是一朵無名野花,在無人注視的角落,也能開出自己的季節。
他偏要在無人喝彩的曠野裡,種出一片向陽而生的花田,讓輕蔑說出“不配”的女孩,在未來的某天重新審視這個從廢墟中站起的少年。
三年來,他各各方面皆堕落,遊戲,打架,抽煙,喝酒……層層剝落,任由生活潰爛成泥潭。
唯有求知學習在逆向生長。
霓虹燈下的墜落影子越來越模糊,書包内的滿分試卷卻越來越清晰。
因為一句“不配”,他用學習的秩序,對抗生活的無序。
帶着股子不服輸的蠻勁兒少年,像棵野生的柳樹,枝條肆意伸展,沒個正形,卻生生把三年青春長成了一片晃眼的綠。
青春從不匮乏重生的勇氣,少年永不缺重來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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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像混沌朦胧的霧,抓不住清晰的片段。
唯有依稀記得,他要和她交朋友。
他要她正眼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