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當事人的神情截然不同。
冷鸢莞爾一笑,卻緘口不言,笑容背後隐隐透出一抹苦澀。
裴野懶懶掀起一簾眼皮,眼波似有若無漾開一道弧度。
似乎對老師的言論表示默許。
班主任觑見兩人神色并無暧昧異狀,适時将話題轉回正軌。
“老師找你們來,是希望你們今天晚上能與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分享一些感悟,聊聊平日裡學習的竅門,給他們提供一些鼓勵和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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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一第一次月考後,老師尋至冷鸢身畔,欲将她推向聚光燈下的主席台。
但冷鸢婉言謝絕了,将機遇推向他人。
三年匆匆而過,任他人在舞台中央綻放光華。
但這次她想上台演講。
或許該讓聚光燈有一次為她而亮,讓掌聲為她而響。
總該像隻閃光蝴蝶,在萬衆矚目間蹁跹振翅。
而三年間,每逢升旗儀式,裴野皆是立于風雲中央的發言人。
少年身姿挺拔,校服袖口微微翻卷,露出腕間筋骨分明的輪廓。
演講時聲線鋒利,節奏精準,語速快得令人幾乎跟不上呼吸,卻字字直擊人心。
黑發被風揉得蓬松,額前的碎發卻總擋不住鋒芒畢露的眼睛。
他從不刻意斂藏鋒芒,暗色麥克風被他攥得發熱。
少年的心比天高,志似浩渺,無懼長路迢迢,無畏山海遙闊。
不為世俗瑣念羁絆,不因陳規舊俗踟蹰,唯有向前奔襲的熾烈沖動。
因為他相信,地平線外,永遠有新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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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熾色的太陽光穿透樓梯間幽暗,紛紛揚揚傾瀉于階梯上兩道交錯而下的側影。
空氣中浮動着潮濕的呼吸。腕間倏忽覆上一線滾燙。
冷鸢蓦然凝步,踝骨在台階上碾出極輕的聲響。
冥冥中似有預感,擡眼撞進一雙正欲開口的漆瞳。
“你輸了。”
她搶先一步,将少年喉間未成形的千言萬語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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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放榜日的清晨,冷鸢循着舊日軌迹踱向老診所。
垂頭獨行,直至診所的朽木門扉近在咫尺時,不經意間擡睫,一抹層次漸變的落日橙光影抓人眼球。
斜對角斑駁的灰牆畔,一道颀長身影斜倚着剝落的牆漆。
少年下颌微仰,一雙略帶戾氣的眼睛似阖非阖。唇角銜着薄荷糖,清冽的甜香若有若無彌散。
腳步聲驚擾了他的散漫,猝不及防側頭,輪廓在日光中利落轉折。
兩人的目光在晨霧中相撞,霎時,曙色盈天,彩霞萬裡。
街道泛起青灰色的薄霧,草尖泛白。
“才來啊。”
沒頭沒尾對着開門的人控訴一句。
“有事?”
冷鸢自顧自開門,頭也不擡。
霞光灑在診所天窗上,折射細碎的光映于她的側顔。
美得近乎失真。
像一捧抓不住的晨霧。
裴野喉間骨骼無聲滾動一弧。
“想見你。”
前半句還帶着困倦的含混,後半句溘然被哈欠截斷。
“行不行?”
半絲半縷的風聲過耳。
冷鸢的動作凝滞了半拍,旋即恢複自然,推門而入。
權當沒聽見。
裴野早料她會佯裝未聞,隻懶洋洋踱入光影交錯的室内。
發悶的診所内,一者一如每周輪回的儀式,執筆寫藥方、踩木梯抓藥、粗草紙包藥。
一者盤踞于樟木長椅上,厚重的典籍幾乎掩去半張臉,唯有銳利的目光穿透書頁,牢牢鎖住包藥人的一舉一動。
“冷鸢,我們打個賭吧。”
悶在燥熱中的聲音冷不丁斜入耳膜。
知曉她慣常的沉默,自顧将籌碼鋪陳開來。
“高考成績我超過你了,你答應和我做朋友。”
“沒超過你,我以後不會再煩你。”
舌尖掃過上颚,笑得危險又無賴,忽地咬字極重。
“我賭我會赢。”
賭局押注的不僅是分數,更是他孤注一擲的自信。
少年向來睥睨天地,何懼一場口舌之約?
更何況賭約不過是紅塵戲台上的一折小戲。
可他畏懼賭局潰敗的結局,更怕輸掉讓她正視自己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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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賭輸了。
一切塵埃落定。
但赢家從不是賭桌,而是冷眼窺伺、看他堕落的人。
——冷鸢。
沉默在樓梯陰影間蔓生。
泛濫蟬鳴在潮濕中滞重,一聲聲拖長嘶叫。
裴野瞳色灰暗,唇角聳拉成苦澀弧痕,斂眸凝她掙紮的手腕。
“我認輸。”
他向她認輸,但不向命運俯跪,亦不向世界的洪流繳械。
倏忽間,眼尾慣常的戾笑染上柔光,話鋒急轉直下。
“可是,我每周要去診所給我爺爺拿藥,做不到不煩你。”
目光澄澈坦蕩,攜着近乎執拗的溫存,似要将所有未言的苦楚都揉進凝視。
冷鸢的雙手無意識蜷曲成拳,感官失焦,視線聚斂又渙散,渙散又聚斂。
失神的眼底映出裴野無限拉長的倒影,似嵌着一輪微型落日。
每周代爺爺來取藥?
高考前夕分明是他爺爺親自赴診所取藥,銀發老人步履蹒跚卻固執地捧着藥包,如今怎會……
“你爺爺呢?”
她鼻翼翕動間,嗅到一縷奇異的柑橘香。呼吸聲忽輕忽重,像一團懸于半空的雲,随時可能潰散成雨。
裴野未察覺她情緒的微妙波動,回答得雲淡風輕。
“高考前我爺爺摔倒了,腿腳不方便,以後取藥皆由我代勞。”
彌蓋欲章的解釋劈頭蓋臉砸在她的臉上。
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