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聲望去,隻見晦暗的天色下,一單薄身影正與數名魁梧大漢推搡糾纏。
混亂的争執聲中,少年被推搡得踉跄後退,雨水順着淩亂發梢連綿滴落,狼狽不堪。
少年狼狽的身影似曾相識。
似是隔壁班級學習成績始終徘徊在末位的同學,常因排名末位遭受老師冷眼的學生。
數名魁梧老漢一邊惡狠狠罵着他,一邊用力推搡着他,逼他還錢。
他徒勞地揮舞雙臂抵擋,臉上沾滿泥水和淚水,脆弱無助。
幾乎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本能驅使,冷鸢踩着濕淋淋的磚石,朝着在風雨中顫抖的身影疾步走去。
明明比他們矮一頭的小女孩,卻如小大人一般,從容擠入魁梧大漢的包圍圈中。
“你們在幹什麼?”
厲聲诘問。
數名巍然的老漢溘然怔忡,混濁的眸光齊刷刷凝在她單薄的肩頭。
為首的漢子喉頭滾了滾,甕聲甕氣。
“小姑娘,這沒你的事,他欠我們錢。”
“他欠你們多少錢?”
她心裡沒底,但聲音卻異常堅定。
“兩百塊。”
一個老漢回答。
自口袋内抽出一疊薄薄紙币,數了數,共計三百一十塊。
不容置疑的姿态抽出兩張,遞向搖搖欲堕的暮氣。
“我替他換,你們不許再找他的事。”
事實上,這筆錢是她的父母留給她的,但大部分已被伯媽用于家庭開銷。
她知道寄人籬下的屋檐下,豈能無功受祿?
于是把錢分成兩沓:
一沓沉默躺進伯媽的口袋,剩下薄薄一疊,被她壓在枕頭底下。
此刻她的眼底卻不見絲毫肉痛,隻有淬過火的坦然。
數名魁梧老漢面面相觑,不情願接過錢,罵罵咧咧離開了。
瘦弱的身影孤獨蹲在地上,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流出。
她輕輕觸碰少年顫抖的肩脊,卻覺言語在喉間凝成澀果,無從剖開。
沉吟片刻,終是綻出一抹溫笑。
“同學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俗話說,沒有什麼事情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頓。
兩人沿着破敗街巷茕茕而行,最終停駐于一間挂着褪色幌子的面館前。
油漬斑駁的木桌旁,少年低聲告訴她,他叫阿傑,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
後來因沒錢去偷東西,結果被警察抓走了。
母親早就離家出走了。
他低頭啜飲面湯,熱氣氤氲中,聲音零碎。
“剛才那些人,就是來向我讨要父親欠下的債。”
瓷灰湯碗在他指節分明的手中發顫,蒸騰的熱霧模糊了少年輪廓。
她輕歎一聲,眉梢眼角浮起薄薄的愁緒。
“你爸欠的錢,為什麼要你來還?”
後廚傳來瓷盞相碰的泠泠清響,暖黃燈暈将兩人的影子重疊,恍如在頹唐街巷間,偷得片刻可倚的港灣。
少年苦笑一聲,笑中藏着太多對人間規則的嘲弄。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公平的。”
是啊。
世間萬物皆難逃不公的命運。
若真有天道昭昭,她的父母又怎會遭逢橫禍……
憑什麼底層的人注定承受命運的不公,而雲端之上的權貴卻能隻手遮天?
她偏不認命。
兩人有着相似的經曆,阿傑知曉她是今年的中考狀元,不願讓她因自己而受到影響,也不想讓别人知道她和一個小混混有來往。
所以三年内,他們幾乎是通過手機保持聯系的。
在阿傑心中,她已是無可替代的家人。
而冷鸢亦在他這裡尋到了他人唾手可得、于她卻難能可貴的信任。
他們成為了彼此的依靠,在不公的世界相互慰藉,彼此取暖。
縱使皆困于泥沼,卻仍盼對方能觸及更高處的光。
__
小網吧的喧嚣在他們身畔流淌,而沉默的期許,比任何甜言皆擲地有聲。
“哐當!”
忽而一聲脆響,老舊木門被狠狠拍擊,門闆在合頁上劇烈搖晃,抖落幾片剝落的漆皮。
一身刺骨戾氣的少年,帶着沉重壓迫感踏入門内。
冷鸢與阿傑背對着驟然而至的風暴。
待他們循聲轉身時,冷鸢已被拽離座椅,跌入一滾燙懷抱,體溫灼得她後頸泛起細密戰栗。
狠戾視線掃過阿傑時,周圍的溫度驟降幾度。
眼神不是在看人,而是在衡量如何撕碎對方。
“有本事沖我來,欺負一個女生以為很光榮?”
熟悉的聲線。
冷鸢自他懷中掙脫的力度幾近倉皇,碎發淩亂垂落,卻無暇顧及梳理。
有點惱火地質問來勢洶洶的人。
“你那麼兇幹什麼?我和他是朋友,他沒有欺負我。”
裴野周身氣壓似暴風雨前夕的鉛雲,沉郁得令人窒息。
反觀阿傑,卻悠然旋動座椅,脊背松懶,姿态閑散得像在俯瞰一盤生死未定的棋局。
早前他從旁處将兩人的暧昧糾葛抽絲剝繭,又親自自冷鸢唇齒間捕得一句“不太熟的朋友”,此刻成了他舌尖上把玩的籌碼。
刻意将字句拆解、重組,如棋手擺弄棋子般添薪加炭,擲向裴野早已瀕臨界點的怒火。
“聽見沒?我們是朋友,比你更近的那種朋友。”
語鋒前半句雲淡風輕,後半句精準刺入裴野血脈中最晦暗的劣性。
兩人高一起自是水火不容的對手。裴野掌控着商業街的半壁江山,阿傑盤踞于頹敗街巷的陰影深處。
冷灰色光線下,裴野眼中的警告意味一覽無餘。
阿傑卻隻懶散聳肩輕笑,唇角弧度嘲諷而挑釁,無聲宣告着“你來啊,誰怕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