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鸢無可奈何凝視着兩人劍拔弩張的僵持姿态，更倦于無休止的角力。
隻好不溫不火地開口。
“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如果因為我吵架，大可不必。其餘随你們便。”
話罷，辍拾桌上的小木盒，轉身離開。
裴野的目光膠着于她清冷的背影，心腔内騰起陌生的灼痛。
喉頭驟哽，千言萬語終凝為一句。
“對不起。”
三個字的歸屬模糊不清。
是對冷鸢孤冷背影的愧意，是對阿傑挑釁目光的退讓，還是對三年來兩人間暗潮洶湧的忏悔？
無人知曉。
但落入在場衆人的耳中，卻震得人耳膜發顫。
座椅上的阿傑瞳孔倏縮，角隅叼着煙卷的小混混們亦僵住了抖煙灰的動作。
裴野向來出口的話不是鋒利的嘲弄，就是狠戾的威脅，此刻會吐露出這般柔軟的字眼？
衆人恍惚間生出荒誕感，仿佛看見鐵鑄的玫瑰忽然綻開了一瓣溫熱的血肉，又好似聽見了沙漠裡落下的雨。
違和得令人心驚。
*
夕陽最後一縷餘晖墜入地平線，晚風忽起，卷起街巷間蓊郁的綠浪。
裴野自網吧推門而出，在街角處截住了冷鸢的身影。
“去哪？”
骨節冷白的手指勾着她丸子頭的漏縫，迫使人停下腳步。
冷鸢俏臉微沉，腕骨一轉，抽離了他失了分寸的觸碰，發絲間殘留的薄荷煙味與她鬓角薄荷香短暫交鋒。
“回家。”
兩個字被她咬得脆生生，像盛夏裂開的冰鎮西瓜。
瀝青路面蒸騰着白晝的餘溫，車影明滅流轉。
裴野斜倚着燈罩殘缺不全的燈柱，半是确認半是試探地歪頭看向冷鸢，嘴角勾着玩味笑痕。
“今晚賞臉去KTV嗨一曲不？”
尾音刻意拖長，散漫不羁的腔調藏着半分醉意。
“不去。”
拒絕得幹淨利落，目光都沒多給他一個。
裴野也不惱，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痞裡痞氣湊近，不羁的氣息侵擾她的視線。
“陪我過個生日呗。年級第一不在，可憐兮兮。”
音色似撒嬌又似誘惑，鳳眸微眯，眼尾挑得勾人。
冷鸢眉梢未動分毫，隻斜睨他一眼，目光冷飄飄掠過。
一句“生日快樂”虛浮如禮節性的客套，連僞裝熱忱的力氣都吝于施予。
她自是無暇揣測他生日的意味，更遑論準備禮物。
兩人認識僅月餘，索要禮物豈非強摘未熟的果實？
他脊梁挺直，輕“啧”了一聲，指節在肩頭輕叩，力道輕佻卻無半分冒犯意味。
“難請啊，年級第一。”
語氣毫無半點怨怼，倒像在逗弄一隻爪尖藏鋒、不肯馴服的雪色貓崽。
冷鸢心底暗自皺眉，卻不得不承認，他總能把尴尬的氣氛攪得稀松平常。
裴野的痞勁兒不讓人反感，俨如一層帶着溫度的油，滑溜溜消弭僵持。
還總愛在她面前笑得恣意張揚，彎彎的鳳眸将她的倒影收攏在潋滟波光中。
昳麗，清冷。
美得荒唐，卻也鮮活得紮眼。
一輛貨車刺目的車燈一晃而過，将兩人一冷一暖的發色照得分明。
倏忽彎下腰，氣息若有若無掃過她的耳根。
“我保證他們不鬧騰，就當……放松一下？”
腔線帶着點誘哄的意味，像狐狸在勾人。
冷鸢耳尖微燙，下意識後撤半步，卻恰似跌入他含笑的目光。
路燈勉強勾勒出腳下方寸青石闆的輪廓。
她仰頭望向他低垂的眉眼，兩人的影子在影影綽綽的燈影下交疊成圓。
他周身盡是浪蕩公子哥的矜貴疏狂，偏生得一副玲珑心腸，總能将唐突化作戲谑，任人嗔怒皆化為無可奈何的輕歎。
她抿了抿唇，終究沒再拒絕。
“嗯。”
裴野眼底閃過得逞的笑意，卻也不急于張揚，隻懶懶地舒展腰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他絮絮說着幼時啼笑皆非的糗事，她偶爾回個單音節。
言語疏落，卻莫名生出熨帖的暖意。
暮色徹底沉墜，整個梅江陷入窒息般的半明半暗。
“人很多嗎？”
望着門楣上霓虹流轉變幻的“一丈青”三個字，冷鸢真誠發問。
檐下燈管周遭，時有飛蛾癡纏着昏黃光暈，在镂花燈罩邊緣暈頭轉向跌撞。
裴野叼着根煙，卻隻是虛虛含在唇邊不點。
眼尾勾着壞，故意用舌尖輕頂煙尾，挑釁般朝她吹了吹氣。
“十幾個吧，都是他們叫的，一會不自在給我說。他們欺負你直接還手，我給你兜着。”
燈火在夜色中明滅參差，襯得他眉目間的不馴狂狷愈發恣意，一副随時要搞事的混樣兒。
“給我撐腰？”
冷鸢看他又痞又欠揍的模樣，嘴角難得繃不住，漏出點細微的弧度。
夜風攜着幾分醉意拂面，恍惚間，她分明聽見他擲地有聲的諾言。
“隻給你一人撐腰。”
他慣以玩笑裹藏真心，看似吊兒郎當的表象下，分寸感卻拿捏得淩厲。
包廂内空間被音量極高的重金屬音樂填滿，聲波強烈沖擊着聽覺神經。
十幾個少男少女呈環狀圍坐，大多穿着花裡胡哨。
有人舉着啤酒瓶，肆意往身側人身上灌去。有人拿着話筒，聲嘶力竭嚎叫着流行歌曲。
歌詞片段間歇性切入聽覺。
“我懵懵懂懂過了一年”
“這一年似乎沒有改變”
冷鸢眼睑微阖，調節視覺适應度。
晦暗光線下，目光穿透影影綽綽的人影，捕捉到L型沙發區域。
冷知諾與孟瑤相談甚歡，言笑晏晏。
裴野攜冷鸢躍入衆人視野的刹那，此起彼伏的哄笑聲短暫滞了瞬。
女孩身着頗為清涼的V領短T，動作間不經意掀起衣角，露出腰側那道灼目刺青。
一位留着狼尾發型、眉眼染着輕佻的少年率先揚起調笑的口哨。
“野哥帶的妹子？來來來，先敬一圈！”
“冷鸢。”
裴野向一群人正色介紹。
虛虛攏着腕間，将人引向一處僻靜的隅角。
一個凜然眼神警告地掃了衆人一眼。
“她不會喝酒。誰都不許灌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