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一燈火,一火一闌珊。
梅江雖僻居一隅,卻自有煙火玲珑氣象。
每逢七月中旬,九曲巷岔口處,總被夏夜的燥熱填築。
暮色将褪未褪時,古梧桐垂下虬曲的枝桠,婆娑樹影間,數盞竹骨紙燈次第亮起。
暖黃燈紗上的“平安”兩字褪盡朱紅,光影在悶風中晃晃蕩蕩。
不知是誰家輪椅老人的收音機先響了,咿咿呀呀的戲曲調子從窗棂間飄出來。
但凡腿腳靈便、愛逐熱鬧的鄰裡,陸陸續續從巷道的各條岔口迤逦湧出。
孩童們尤為雀躍,踩着青石闆路追逐嬉鬧,褲腳沾着傍晚的露水,衣角仍殘留着晚飯時的油漬。
老人們慢悠悠踱步而來,手中搖着蒲扇,尋覓石階上平坦的位置坐下,與相鄰的老友絮絮叨叨聊着往年的電影情節。
年輕人們倒是不急,倚着牆垣有一搭沒一搭閑談,偶有目光掠過巷中瘋跑的身影。
隔壁阿婆托來搪瓷盆,盛着淨水湃過的西瓜,瓜皮色澤青翠,瓜瓤紅豔飽滿,引得他們偷偷咽口水。
冷鸢對露天電影别有情種。
父母還在世時,每逢夏夜,暮色初臨,餐桌上碗筷方歇,三人攜帶竹制小凳往巷口去,搶占最靠近銀幕的席位。
父親對女兒寵愛有加,臨行前必要繞道小吃街,為她捧回一袋裹着糖霜的栗子。
時間磨不滅記憶,卻在心底生了根,像老照片泛黃的邊角,褪色卻愈發清晰。
閉目凝神,竈台上母親翻炒時迸濺的煙火氣、檐下燕巢幼雛的啁啾、蒲扇搖出的風纏着夏夜的蟬鳴,依然可觸,可聞,可嗅。
睫毛微顫,再睜眼時,一抹灼目的落日橙闖入視線。
沒來得及捕捉思緒的尾梢,迷蒙眨了眨殷紅的眉眼,木木翕動了下唇瓣。
“裴野。”
很輕很輕喚了下他的名字。
瞧着她白淨臉上一抹紅,裴野煩躁地啧了聲。
小姑娘不開心。
一袋糖炒栗子帶着熱烘烘的溫度落入她懷中,漫不經心用腳尖勾過一柄來曆不明的藤編矮凳滑至她身畔。
前方歪斜錯落着各式帆布小凳和老竹椅,電影開場前最後的閑暇中,鄰家大嫂捧着果盤分發瓜子,衆人閑聊聲中,瓜子殼簌簌落地。
昏昏天色下,沒人留意兩頂黑色鴨舌帽下低垂的眉眼。
冷鸢暗忖裴野的書包容量,先是拈出兩頂同色鴨舌帽,接着是卷疊整齊的柔紙巾與霧藍色塑料袋。
接着,認認真真給她剝糖炒栗子。
剝一枚,喂一枚,她躲閃,他執意,終隻得順從,任栗肉溫甜落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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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追求冷鸢的事情,早已在梅江街巷間化作蜚短流長。
那一夜,兩人在梧桐樹下分開後,裴野迫不及待告訴了他的兩位小跟班。
他決心追冷鸢,并囑咐他們,以後若非必要,不要叫他去有女生的地方玩樂。
兩個跟班懵逼了,方知他們野哥是真動心了。
論及大嘴巴,兩兄弟可謂是無人能及。
僅過一夜,梅江一中的學生盡數知曉。
誰他媽知道他們把這個消息散布到了各年級群組。
導緻冷知諾看完消息後,氣呼呼質問兩兄弟是不是屬實。
兩人毫不猶豫把與裴野的聊天記錄甩給了她,屏幕上清晰寫着。
[我喜歡冷鸢。]
[我要追她。]
備注赫然是「野哥」。
冷知諾完完全全相信了,卻對裴野喜歡她的緣由無法釋懷。
她在裴野身邊三年,從未獲得過他的正視。
内心不甘。
是夜,趿拉着拖鞋,怒氣沖沖去廚房取菜刀,恰被從卧室出來上廁所的冷父撞見,立刻上前阻止。
“你在做什麼?快把刀放下!”冷父嚴肅地奪過她手中的菜刀,狠厲地呵斥道。
但冷知諾已被嫉妒沖昏了頭腦,用力推開冷父,大聲嚷道。
“爸,你還要向着她,她就是個狐狸精,和她那個短命媽一樣,勾引男人……”
話音未落,冷父的耳光狠狠落及她的臉頰。
一巴掌使她後退踉跄,面部迅速腫脹充血。聲響驚動了沉睡中的冷母。
迷迷糊糊推開卧室門,看到自己嬌生慣養女兒臉上赫然印着五個紅指印,無名怒火瞬間湧上心頭。
沖上前一把将冷知諾護在身後,眼睛瞪得通紅,指着冷父怒吼。
“冷穆山!你瘋了?諾諾再怎樣也是你親女兒,你為了那個冷鸢居然下這麼狠的手?你還是不是人?”
冷父被激得臉色鐵青,聲音顫抖地反駁。
“她胡說八道侮辱人,你聾了嗎?小鸢和她媽媽清清白白,輪不到她來潑髒水!”
冷母卻根本無法冷靜,憶起多年來的委屈,眼淚奪眶而出,情緒徹底失控。
“那你也不能為了護着她連自己女兒都打,這個家還有沒有天理!今天你要不給我個說法,我跟你沒完!”
驟然間,她揚起手臂,将桌案上的花瓶狠狠直擊冷父眉心。
冷父側身一閃,花瓶“砰”地一聲摔碎在地,碎片四濺。
冷知諾吓得尖叫起來,冷母沖上前撕扯冷父的衣領。
“你護着她,你護着她!當年别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龌龊心思,你大哥走了,你現在替那個狐狸精養女兒,你對得起我們母子嗎?”
冷父被衣領勒得呼吸困難,額角青筋暴起。
沉默片刻,終是揮開近乎癫狂的手,跌跌撞撞退至牆邊,背抵着冷牆,大口吞咽着夜色。
“你簡直不可理喻。”
深夜死寂。
冷父枯坐在書房木椅上,眸光凝滞于大哥遺照中永遠定格的笑意。
冷母蜷縮于沙發上垂淚,冷知諾在房間砸碎了一切能砸的東西。
而冷鸢蜷在床上,月光從簾縫滲入,蒼白覆于她的面臉。
無人安眠,無人安甯。
荒誕如戲。
翌日,冷母帶着冷知諾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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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七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