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錯間,冷鸢一步步趨近。
似有所覺掃過全場低氣壓,目光掠過沙發上衆人垂頭噤聲的模樣,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方才還頤指氣使、言辭尖銳的一群人,此刻皆成了斂息屏氣的鹌鹑。
“怎麼了?”
分不清是刻意試探,還是漫不經心的譏诮。
女孩清清冷冷淌入裴野隻框得住她的視野内,胸口的灼燒感立刻退卻,手背淡青色脈絡一點點隐匿于皮膚下。
冷鸢凝眸靜候回應,腕間霍然被滾燙的溫度鉗制。
三步并作兩步,拽着她撞開包廂門。
門扉合攏的悶響隔絕了身後驚愕聲,隻餘一地狼藉的啤酒與零落目光。
他們野哥的生日聚會好像被某些人搞砸了。
*
夏夜的雨溫連綿躍升,空氣中滲着清淺的梅子香。
梅江城東區分布着成片梅林,胭脂梅占盡風華。
時值七月上旬,梅雨纏綿,催得梅子半熟,果蒂沉甸甸的,壓彎了樹枝。
同期,早熟的白玉梅與青梅捷足先登。
在梅江城西區農貿市場内,商販們早已在攤位前張羅開來,竹筐内鮮潤的梅子堆疊成丘,酸甜氣息彌散于交易空間。
相比之下,位于北區的商業街與西區相距較遠,車流與人群需在夜色中跨越半個城區才能抵達。
冷鸢本計劃徑直回家。
可霓虹光影掠過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時,她忽而看清他下颌繃緊的線條。
——是在為她不爽。
心口某處蓦地一軟。
此刻梅江夜路的末班公交還沒有停運,冷鸢引領裴野登上了一輛駛向城北的墨綠巴士。
車窗半敞,耳畔是蟬鳴與行道樹葉的簌簌交錯聲。
瞥見他的臉在路燈明暗交替的光線下,比半小時前冷了幾個度。
冷意不似浮于表面,像是從骨髓絲絲滲出,無聲漫上她的心頭。
鬼使神差地,主動開口打破沉寂。
“我沒有受欺負。”
她真沒有受欺負。
該砸到她身上的酒杯被他的小跟班截住時,玻璃碎裂的脆響甚至沒讓她眼皮顫一下。
那些辱罵話?
早在無數次冷眼與譏笑中,練成了她刀槍不入的盔甲。
裴野把玩着銀質打火機,拇指在機蓋上“咔嗒咔嗒”地撥弄,火光忽明忽暗,像他此刻捉摸不透的心緒。
在她面前,他總克制着煙草的瘾。
即便偶爾虛虛銜住煙支,也不過是讓薄霧在唇角徘徊,從未點燃灼燙的渴望。
黑眸落在她月光滲透的眼睛上,忽而坍了肩骨,佯裝頹态傾身貼近,呼吸幾乎要纏上她纖長的睫毛。
“真沒受欺負?”
他怕她真受了委屈,卻死撐着不肯說。
距離太近了。
冷鸢耳廓沁出薄紅,本能欲往後縮去,卻觸到車座皮革的冷硬,退無可退。
又被他另一隻臂肘支在車窗邊框,困在咫尺之間。
無處可逃。
車窗外的梧桐葉影斑駁,碎光落及他漆黑的瞳孔中。
“嗯?”
音腔拖得又懶又壞,呼吸燙在她睫毛上,像一團勾人的火。
“裴野。”
她喉間顫了顫,許久才滾出破碎的音節。
他隻懶懶挑眉,靜候下文。
她的目光卻膠着他鎖骨處不知何時紋得鸢尾花刺青。
藍紫色花瓣,邊緣泛着透明漸變,從深邃靛藍過渡到朦胧的薰衣草紫。
花瓣脈絡是細膩的銀灰色線條,花蕊綴着暗金斑點。
禁忌、自由、永恒的美,永不凋零的誓言。
半晌,聲音悶悶嗔怪他。
“你故意的。”
臉頰燒得厲害,餘光瞥見街角路燈漸亮,橙黃光暈滲入車廂,與他眼底的晦暗交纏。
最後一句問詢輕得近乎自語。
“心疼我嗎?”
答案分明懸于兩人之間,她卻偏要執拗追問。
可又希望……不是。
裴野的手指自車窗邊框一寸寸收回,肩線微斜,側顔隐入另一側車窗的暮色中。
落日橙碎發斜斜覆住半面輪廓,喉間卻溢出一聲自嘲的哼。
“别以為我多心疼你,不過是……看不得人瞎逞強。”
聲音淹沒在引擎轟鳴中,可她卻真真切切聽見了。
聽見了裴野說心疼她。
自父母離去後,冷血的心腔第一次有陌生的溫度滲入。
髒腑卻細細密密地澀痛。
不該心疼的。
身側人不知何時後仰于車座,長腿随意交疊,嘴裡哼着不成章的小曲兒。
調子野性如山澗疾風,詞句間葷素不忌,卻帶着股撩人的浪勁兒。
耳畔的簌簌聲中,還混雜着遠處街巷小販的吆喝,像浪花潮,随時要漫過梅江的夜色。
城西區雖較城北區少了些璀璨的都會風華,基礎奢設亦稍顯樸拙。
但市井煙火的熱鬧與從容,卻自有一番慢斟細品的韻味。
晚風吹在人身上。
迷離,恍惚。
冷鸢對城北區的街巷布局谙熟于心。
她勾着裴野衣角,引他拐進一爿通宵營業的蛋糕坊。
店面始于千禧年,招牌已褪成泛黃的舊紙,邊邊角角蜷翹。
門楣上懸着的風鈴被夜風撥動,叮咚聲中,暖燈将一列列老式糕點映得恍惚。
黑桑椹果籃、吉利布丁、柑仔花卷、哈密瓜小塔子、巧克力刺鬼……
無一不是怪誕精巧,帶着上世紀甜點師的奇思,皆與常規生日蛋糕迥異。
目光最終停在紙杯裱花蛋糕上,素白奶油綻出簡樸的花瓣,單價一元,清簡得近乎禅意。
冷鸢選取四枚。老闆用四孔紙托穩妥承托,動作利落。
晚風掠過她的耳畔,卷起一縷碎發,裴野的眸光便纏了上去,懶懶泊在她澄澈的眼睛上,帶着漫不經心的侵略感。
“冷鸢。”
他歪着頭瞧她,眼底的壞水幾乎要溢出來,唇角勾着惡劣的笑弧。
“擡頭。”
冷鸢剛把紙杯蛋糕遞給他,蹙眉擡眼的刹那,鼻尖蓦地墜下一縷涼意。
裴野得逞般笑出聲,指腹蘸着奶油,惡作劇似的在她瑩白的鼻尖勾勒出歪斜的心形。
“啧,這樣才襯你。”
她驚顫後撤半步,卻被路燈破敗的陰影框住了退路。
燈火在街口晃着黯黃光,燈柱上斑駁的廣告紙被風卷起一角,露出底下褪盡鉛華的“招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