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墜,黃昏光從雲隙間滲淌,光影柔潤,卻失了溫度。
風掠過樹梢。
梅江昏黃惘惘的舊車站,人潮川流不息。
佝偻老人拖着斑駁的牛皮箱,步履蹒跚。
懷抱襁褓的婦人凝望,臂彎裡嬰孩啼哭不止。
曆經風霜的老站,每日吞吐着離散的悲歡,有人攥緊車票奔赴未知,有人翹首以盼等待重逢。
空氣中漂浮着煙熏火燎的氣息,夾雜着若有若無的離别憂傷。
綠皮火車是生活的橫截面,是命運交錯的鐵軌,是人生無數個或明或暗的岔口。
候車大廳内,绛紅顯示屏躍動的列車信息,廣播系統循環播報。
身穿制服的檢票員手持擴音器,高聲維持着秩序。
候車區的長椅被形形色色的身影填滿。
冷鸢和裴野藏匿于某排中央。
少年手臂線條緊繃,肌肉在襯衫下起伏,帶着一股野性的張力。
“上了火車給我報個平安,到了京北也要給我發消息報平安,每天給你發消息,必須回複我。
打電話的時候不許挂斷。要是不回消息,或者敢掐斷電話,定不會饒了你!”
狠話從他齒縫間擠出來,卻在他咧嘴笑的刹那,又碎成了玩世不恭的痞氣。
霧氣似的惆怅在冷鸢眼底浮動,神思早已飄向虛無的曠野。
昨夜依偎在他懷中顫聲痛哭時,有一瞬間,她動搖了放棄利用他的妄念。
可人性終究是自私的。
三年心血,不可能毀于一旦。
成功觸手可及。
她承認,自己是喜歡裴野的。
很喜歡很喜歡。
在他義無反顧沖進火海救她的一刻,她幾乎要相信,命運或許真的願意賜給他們一場白頭偕老的童話。
到底是仇恨将脆弱的喜歡刺得鮮血淋漓。
有人言,若看着喜歡的人陷入痛苦卻無動于衷,是愛得不夠深刻。
或許,她的喜歡确實淺薄,經不起恨意的狂風。
冷鸢輕輕吸了吸酸澀的鼻尖,勉強扯出個淺淡的酒窩。
是她最擅長的面具,真誠得仿佛能騙過日月星辰。
“知道了。”
忽而話鋒一轉。
“你餓了嗎?我這裡有面包。”
同時打開了随身唯一的背包。
裴野腹中無饑,可心髒有點受寵若驚。
女孩首次主動向他投來溫度的橄榄枝。
面包埋于書包深處,冷鸢在身側人炯炯目光下,取出裝着錄取通知書的文件袋。
正要擱置一旁時,裴野伸手将它穩妥接了過來。
“材料都齊全嗎?我幫你核對一遍。”
從容不迫地拉開拉鍊,逐項确認開學所需:錄取通知書、成績單、戶口本複印件……逐項核驗時,指骨在“身份證”一項頓然滞住。
文件袋内,唯缺了張薄薄的卡片。
冷鸢的一側身體早已僵硬,指甲狠狠掐入軟肉,面容卻竭力保持冷靜。
觑見他眉峰驟蹙,佯裝懵懂近前低詢。
“怎麼了?”
裴野擡眸,撞入上她澄澈幹淨的眼神,心弦繃緊,須臾又斂去波瀾。
“身份證好像不在裡面。”
“不可能。”
聲線穩若磐石。
觀她神色笃定,他反疑自己疏漏。
在女孩沉靜目光凝視下,近乎虔誠地将文件袋翻了個底朝天,終究隻見空白。
“是不是落家裡了?”
捕捉到她瞳孔從平靜到無措,溫熱的掌心貼上她冰涼的手腕,似要将自己的體溫渡過去。
“離火車出發還有一個小時,我回家給你找一趟,來回不過半小時,不用擔心。一定趕得上火車,就算錯過了,我開車送你去京北。”
山川湖海,天涯咫尺,他不會讓她獨行。
凝着他掌心焐熱自己的模樣,冷鸢隻覺酸意自鼻尖攀上眼角、太陽穴,乃至整個顱骨。
他太好了,好到愧意自五髒六腑翻湧直上。
可她還是違了心,應了聲。
“好。”
唇角似綻未綻的笑靥凝着薄薄的澀意。
笑意比淚水更蒼白破碎。
不知哪排,不知哪人,手機鈴聲突兀響起,《獨活》的旋律在亂哄哄大廳内回蕩。
可冷鸢卻分明聽得真切。
“你看這 明媚的陰暗的”
“到底哪個是我我怎麼不認得我”
是啊。
明媚和陰暗。
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真實與僞飾的界限,原比水墨更模糊難測。
地平線尚餘一線蒼白的光,随時将被翻湧的黯雲殆盡。
少年颀長的背影消失于視野盡頭。
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朝着與梅江環境格格不入的小洋樓奔去。
人亦是格格不入的人。
半個月内,裴野頻頻邀請她到小洋樓作客。
有時,他會帶她去自己的房間,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
又或是帶她到庭院中,品茶嘗甜點。
後來,裴野似乎策劃已久,終于成功說服冷鸢錄入人臉識别。
這般契機,冷鸢自不會讓指尖的蝴蝶飛走。
未錄入人臉識别前,她還在思索如何翻越這矮牆兩米的小洋樓。
如今,隻需刷臉便能輕松進入。
“叮~人臉識别成功。”
暮色四合時,裴銘深慣于斜倚在庭院藤編躺椅上,閉目聆聽異鄉客講述山河壯闊的轶事奇聞。
今夜庭院卻靜谧異常,唯有風拂過青磚小徑,卷起幾片闊葉輕旋。
大概是因身旁無人,孫兒又去送喜歡的人前往車站了。
獨自一人靜靜閉目養神聊作消遣。
忽有腳步聲自遠處蔓生,他睫毛輕顫,睜眼時卻不帶半分戒備。
畢竟庭院能踏過人臉識别的屏障者,唯他與裴野、冷鸢三人而已。
待看清來人眉目,眸中閃過訝異,複又往後探了探視線,發現孫子沒有跟随回來。
心中暗忖莫不是孫兒言行唐突,惹得姑娘不快,特來尋他評理?
“鸢丫頭,不是在車站嗎?是小野惹你不開心了?”
裴銘深笑相問,笑意浸着化不開的慈藹。
冷鸢臉色很冷,先前溫馴喚“爺爺”的乖順假面,早已無影無蹤,唯有眼底淬着為父母讨債的蝕骨陰冷。
夏夜的潮氣将骨髓一寸寸浸透。
她慢條斯理開口。
“2012年,虞城,六月,裴老先生的記性,不會連人命都忘幹淨了吧?”
她一字一句抛擲緻命的事實,目睹着他的臉色一針針發白。
“我父親冷嚴鼎,您工廠裡‘意外’斷腿的工人。
我母親,被您壓在辦公室、用賠償金封口的受害者。”
“這些事情,您可都還記得?”
裴銘深額角冷汗涔涔,呼吸驟然急促。
他忽地攥緊扶手,指節發白,嗓音卻仍勉力攀附威嚴。
“一派胡言!當年的事情早有定論,你父親是因操作失誤受傷,你母親也不過是拿了補償後自願離職的普通員工!
冷家的這些事情與我毫無關聯!”
冷鸢的瞳仁驟縮,唇角卻勾出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