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的早晨總是忙碌的。
餘楸推門進去時,林小櫻已經在整理會議資料了。
“心情很好嘛~昨天寫生怎麼樣?”
林小櫻微微臉紅:“就、就畫了會兒畫……裴先生他教了我很多技巧……”
餘楸看着她這副模樣,忍不住想笑,心裡卻又泛起一絲說不清的感覺。
怎麼就她和原朗的關系還是一團亂麻。
正想着,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原朗走了進來。
餘楸轉頭,目光落在他身上時卻愣住了——男人的臉色很差,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嘴唇也有些發白。走進來時還輕微地咳嗽了兩聲,但很快又繃緊了表情,像往常一樣冷淡地掃視了一圈會議室。
“人到齊了就開會。”他的聲音比平時沙啞。
餘楸能感覺到,原朗的狀态不對。
他時不時皺眉,手指抵在唇邊壓抑咳嗽,到後來甚至直接起身,低聲說了句“你們先讨論”,就推門出去了。
肯定是昨晚着涼了。
餘楸莫名有點愧疚。
林書記清了清嗓子:“秋秋啊,其實我有個想法,拖了很久了。一直沒機會說,今天大家都在,我提一下。”
“林叔您說。”
“這不是已經七月了,蟹塘裡正忙的季節,村裡那些小孩子們在家無人看管。我啊,一直就想搞個托管班。可前些年村裡隻有小櫻一個大學生,一是人手不夠,二來,她性子你是知道的,害羞得很。”
“正好這段時間,咱村裡竟然有五個大學生。所以我想,能不能在這個暑假,把這個托管班啊,搞起來。”
林書記的提議不是沒有道理的。
晨陽村大多是中老年人,孩子不多,平時都要到鎮上的小學上學,路途不近,騎電瓶車要十幾分鐘。
那些小小的孩子騎着比他們還高的電瓶車在路上穿梭。村裡鎮裡都沒有紅綠燈,窄窄的鄉道上時不時還有大貨車呼嘯而過,确實危險。
前年冬天,一戶留守人家的女孩,才十歲,每天帶着七歲的弟弟騎車上學。那天早上霧大,一輛大貨車沒看清路,兩個孩子當場就去世了。
餘楸當時偷偷去看了那戶人家,把那個月的實習工資全塞給了那對憔悴的父母。後來聽說,兩個孩子連像樣的葬禮都辦不起,她又默默添了錢。
這是一樣,再來,村裡留下的孩子大多是女孩。原因無他,男孩基本上都被外出打工的父母帶走了。
餘楸必須承認,村裡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存在。她知道自己很幸運,爸媽從沒因為她是女孩就少愛她一分。
這個提議,她們沒有理由不贊成。
會議結束,餘楸推開門,一眼就看到原朗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頭靠着柱子,閉着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落在他身上,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原書記看起來生病了。”林小櫻小聲說。
“他可是練拳擊的,沒那麼弱吧。”餘楸滿不在乎,拉着林小櫻就走了。
像是怕多看一眼就會心軟。
等腳步聲遠去,原朗才緩緩睜開眼。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喉嚨像是被火燒過一樣幹澀。他擡手按了按眉心,不隻是身體不舒服,心裡也堵得慌。
原朗苦笑着搖搖頭,撐着柱子慢慢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他不得不扶住牆壁緩了緩。
這感覺真夠糟的。
他原朗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
*
托管班的地點很快就定下來了,在村委會後院的一間閑置平房裡。
木門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響。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照進來,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
不過收拾一下應該不錯,空間夠大,采光也好。
餘楸已經做好了規劃:靠窗擺幾張書桌,牆角放個簡易書架,中間空出來做活動區。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忙着打掃、粉刷、收集二手桌椅。餘楸從家裡搬來了閑置的鍋碗瓢盆,林小櫻則從鎮上的廢品站淘來幾塊小黑闆。
慢慢地,這個被遺忘的角落煥發出新的生機。
不過在開花之前,她們需要把小芽兒請過來。
這也是最難的一點——說服那些家庭把孩子送來。
“托管班?免費的?”劉嬸抱着洗衣服的木盆,一臉狐疑,“我家小芬還要幫我喂雞呢,哪有那個閑工夫?”
餘楸耐心解釋:“就白天幾個小時,中午我們還管飯。”
“管飯?”劉嬸眼睛一亮,“那行吧,反正那丫頭在家也吃不少。”
這樣的對話重複了好幾次。有的家長爽快答應,有的則滿臉戒備。
還剩最後一戶人家,那個瘦瘦小小的,叫燕子的女孩。
燕子家住在村西頭,低矮的土坯房,院子裡曬着一排破舊的衣裳。餘楸和林小櫻來時,燕子正坐在門檻上縫補一件大人的衣服,針腳歪歪扭扭,手指上還有幾處細小的傷口。
“燕子,你想不想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餘楸蹲下身,輕聲問她。
燕子擡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裡閃着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她怯生生地看了眼屋裡,搖了搖頭。
燕子的奶奶拄着拐杖走出來,聽完她們的來意後冷笑一聲:“女娃子上什麼學?識幾個字夠用了,還不如在家學做活計!”
“阿婆,我們不隻是教識字,還有手工、唱歌……”林小櫻柔聲說。
“唱歌?能當飯吃?”老太太啐了一口,“我家燕子五歲就會燒飯了,針線活也拿得出手,将來嫁人用得着這些!”
餘楸還想再說什麼,老太太已經不耐煩地揮手趕人:“走走走,别在這兒耽誤工夫!”
離開時,餘楸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燕子站在院子裡,小手緊緊攥着衣角,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餘楸看懂了,她在說:“我想去。”
“女孩之家”籌備得很快,第四天就正式開課了,來了七個孩子,都是女孩。
餘楸特意穿上了那件繡着向日葵的圍裙,林小櫻則紮起了利落的馬尾。
第一天的活動是做樹葉貼畫。
小芬怯生生地問:“秋秋姐姐,真的不用交錢嗎?”
“不用。”餘楸揉揉她的頭發,“你們隻要開開心心來玩就好。”
中午時分,教室裡飄起飯菜香。餘楸系着圍裙在臨時搭建的竈台前忙碌,林小櫻帶着孩子們洗手。
“我媽媽從來不做飯。”八歲的阿桃小聲說,"她說女孩子遲早要嫁人,不用吃太好。”
餘楸盛飯的手頓了一下,随即給阿桃的碗裡多夾了兩塊肉:“每個孩子都是一樣的。在這裡,大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午飯後是作業時間。林小櫻耐心地輔導每個孩子,餘楸坐在角落,給識字不多的孩子讀故事書。
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屋子裡安靜得隻剩下翻書聲和鉛筆寫字的沙沙聲。
臨近放學時間,餘楸正在黑闆上畫畫,突然聽到門口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走過去一看,燕子蹲在門外,手裡還攥着那件沒縫完的衣服。
“我……我偷偷跑來的。”燕子聲音發抖,“奶奶去鎮上了。”
餘楸鼻子一酸,蹲下身平視她。
“燕子,歡迎你來。”
那天燕子第一次拿蠟筆畫畫,小手抖得厲害,畫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臨走時,她拉着餘楸的衣角問:“明天我還能來嗎?”
“當然。”
“這是你的第二個家。”
燕子低下頭,餘楸知道,她在害怕奶奶。
“别擔心燕子。”
“我們有辦法。”
傍晚時分,餘楸和林小櫻拎着一籃子新鮮蔬菜去了燕子家。老太太正坐在院子裡挑豆子,見到她們立刻拉下臉。
“阿婆,”餘楸笑容燦爛,"聽說您腌的酸菜特别好,能教教我們嗎?作為交換,我們每天給您送些自家種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