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會想:若是當初投入其他門牆,此刻的她,會是什麼模樣?是在另一個宗門裡熬盡心血隻為博取師長一點關注?還是如萬千凡人一般,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鎮角落,吆喝叫賣,庸碌一生,連那書頁間的主角們是何面目都不得而知?
或許……早已無聲無息地死于一場無人知曉的意外,徹底回歸那個已然模糊不清的所謂現實?
然而此刻,她置身于此。屋裡是氣息微弱、身心俱傷的虞溪,身側是背負愧疚、寸步難行的歐陽笙。他們不是符号,他們是會痛、會哭、會恐懼的血肉之軀。他們信她,她便無可推卸。
過往那些被師父罰跪祠堂的時光,總與某人同跪,久而久之,連旁人都說:溫蓁啊,就是第二個魏無羨,一樣惹禍,一樣桀骜不馴,連那憊懶貪玩的脾性和離經叛道的念頭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可溫蓁心知肚明。何曾有過什麼相似?不過是仰望着主角的身影,渴望追随着他的腳步,像影子追逐着光,無意識地,将自己活成了他投映下的一道模糊印記罷了。
此刻,若是他在這裡……
溫蓁緩緩擡起手,在跳躍的燈焰之上略一停頓,然後決然地,用兩根冰冷的手指撚滅了那搖曳的燈火。
刹那,濃郁到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了整個院落,連同溫蓁那低啞到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嗓音:“歐陽笙,明日天一亮,你就走,回巴陵。”
第39章
黑暗濃得化不開,吞噬了所有輪廓,隻剩下彼此壓抑的呼吸聲。歐陽笙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小心翼翼,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執着:“……至少……讓我看着你們平安走到夷陵……”
黑暗中,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他本不知她們為何執着于夷陵,他所求的,隻是她的平安。
“你還不明白嗎?”溫蓁的聲音在墨黑中響起,比寒潭更冷,清晰地剖開血淋淋的現實,“岐山溫氏眼裡,我們何曾算人?雲深不知處燒成瓦礫,蓮花塢也被那些溫狗踩在腳下!那是踩在所有仙門的臉上!踩急了的人,被逼上絕路的人,總會爆發的。仙門合力對付岐山溫氏……”她頓了一下,聲音沉入更深的疲憊,“這已在弦上,是遲早的事!到時大亂将起,自顧尚且不暇,誰會顧得上一個你?”
“可我——”歐陽笙急切地想要辯駁。
“你回去!”溫蓁猛然打斷他,這三個字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着決絕的重量。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黑暗裡确認自己的決心,聲音緩和了些許,卻更添蒼涼:“……我若死于亂世,你就……當作從未認識過我這個人。若蒼天垂憐,讓我僥幸活到塵埃落定……”她微微停頓,艱難地咽下某種更複雜的情緒,“……我們仍可作知交好友,坦誠以待……可好?”
長久的沉默如同實質,沉沉壓在兩人之間。黑暗裡,溫蓁幾乎能感覺到歐陽笙目光的溫度。
“……知交好友……”歐陽笙的聲音像是被砂礫磨過,苦澀而破碎,“于你而言,我們的……隻能到此為止了嗎?永無……他途?”
溫蓁在黑暗中咬緊了下唇内側,幾乎嘗到血腥。一絲愧疚纏繞上來,但更多的是無力改變的疲憊。她想起蓮花塢晨曦初露時少年們揮劍的身影,想起夜獵歸來時長老嚴肅的告誡,想起師父曾說:“修士的命長得很,世間的變數更是無窮盡。” 今日的諾言,在百年光陰的沖刷下,能剩下幾成真意?與其讓熾熱的情誼最後落得彼此怨望,不如從一開始就劃下那條清晰的界限。
“……對不住。”她的聲音輕得如同歎息,“世事漫長,變局太多。此時此地的心境,我不知他年能否依舊。承諾太過沉重,我不願……亦不敢輕許。但,”她擡起頭,盡管黑暗中無人看見,“我願以此刻之心起誓:歐陽笙,此生你皆為我溫蓁摯友。此心此意,蒼天可鑒,歲月為憑。”
她伸出左手,三指并攏,向着無邊的黑暗虛空,鄭重劃過一道無形的軌迹。誓言無聲,卻重如山嶽。她心中明了:無論他再說什麼,朋友的身份已是底線。她必須将他送上那條安全的路。至于其他……在這泥濘血火、朝不保夕的世道,想也不敢想。
死寂。時間仿佛凝滞在黑暗中。
最終,是歐陽笙極低地應了一聲:“……好。”
那聲音裡帶着一絲被硬生生按下的嗚咽,更多的是一種疲憊的接受。他頓了頓,再開口時,竟已尋回了幾分世家公子慣常的平靜:“……那我便去最安穩的地方等着聽你們的消息。……你說得對,仙門不可能再忍下去了。到時……我也當盡一份綿薄之力。”
這是他對現實的接受,也是他笨拙的承諾。
溫蓁心頭那根緊繃的弦,悄無聲息地松弛下來。預想中的糾纏勸解并未發生,他的通透反而讓她心頭湧起一陣微酸。
她撐着牆壁站起身,拍去衣袂上無形的塵土,聲音裡帶上了一抹罕見的輕快:“如此……便好。” 她摸向袖袋,指尖觸到幾道帶着清涼氣息的符箓,“澤蕪君所贈密令尚有餘存,我即刻傳訊于他,請他遣人送你回家。”
黑暗中,一點微弱的靈力亮起,旋即化作一道迅疾的白芒,如流星劃破濃稠的黑幕,倏忽沒入雲翳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