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陽縣。
此時天邊還蒙蒙亮,分不清挂在高處的是月亮還是太陽。
長甯河附近的酒家都收了燈,店内忙作一團,算賬的、擦地的、收拾桌子的忙于眼前的事,頭都不擡。
唯有一處燈籠高懸,店小二不慌不忙。
他們接了消息,東家今日宴請貴客。
時間不偏不倚選在了卯時。
此時人少,他們樂得清閑自在,打眼一瞧都是在各幹各的事,實則每個人那雙眼的餘光都落在門口。
來了。
随着車夫一聲“籲——”,不多時,一把折扇挑開門簾,一個面容俊美的公子含笑走了出來。
見他身後無旁人,掌櫃的這才開口問東家好。
景溫書霎時笑得更歡,樓梯上開得正豔的花都相形見绌。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抵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掌櫃的心領神會,退了下去。
他剛退到櫃台處,剛停止搖曳的簾子就被人掀起。
伴随着一聲拙劣的驚歎,一股逼人的寒氣湧了進來。
田農樂人這才出場。
他眉頭本是緊皺着的,眉弓處原先那處不平還沒熨妥就被強行舒展開了。
人笑着,分明是孱弱秀俊的相貌,卻總讓人看出幾分藏不住的心思,笑從不達眼底一般。
他這次來沒有上次那般有底氣,人也顯得低聲下氣了不少,适才在外面強撐着幾分臉面,如今一進門先洩了三分力,卻沒想到這個點臨卿閣還有這麼多小厮,一時面上又笑又哭的,引得衆人交換了神色。
景溫書早在他掀簾子時先一步上樓了,田農樂壓下怒火,跟着引他上樓的小厮去了二樓雅間。
下西閣前,田農樂從懷中取出荷包,賞了小厮一塊碎銀,這才躬着身子推開門。
景溫書并沒落座,此時正站在窗邊,看着外面泛着魚肚白的天。
“景大人。”田農樂将手中從庫房挑選來的茶具放到桌子上,不巧碰到裝點心的白瓷碟,叮鈴作響,本就吊着的心懸得更高。
他挪了下碟子,景溫書這才走過來,看着桌上的茶具笑應:“二叔好客氣,倒顯得覺淺沒禮數。”
田農樂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更有些讪讪。
他今日隻帶來了那日約定的一半銀票。
田農樂出門向來無奴仆作陪,外人隻道高門婿難當,他卻知道自己借莊家勢在外行不軌之事若敗露難逃一劫,因此平日裡格外小心。
他從不輕易露面。
這次是因為……
田農樂在靠近門的一邊坐下,“不敢當景大人一聲二叔。”
景溫書撥了撥燭火,不再寒暄,“二叔,說好的錢……”
他話說到一半,隻一雙桃花眼含水看着田農樂。
眼裡的着急幾乎溢出來。
田農樂摩挲了下掌心,安撫道:“自然是帶來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打銀票擺在桌子上,推給對面的景溫書。
景溫書接過仔細數了數,說:“這隻有一千五百兩,我要的是三千兩。”
他語氣一瞬間冷了起來,皺眉問:“二叔這是不信任我?”
“怎麼會?”田農樂讪讪賠笑,“隻是我一次隻能拿出這麼多。”
景溫書的表情愈加凝重,沉默不語,周遭的空氣都寫滿了不信。
田農樂隻好硬着頭皮說:“家中出了些事,如今手裡隻有這些了。”
“……”
景溫書冷哼一聲:“既然如此,這一千五百兩我也不便收了,隻能尋個能一并拿出來三千兩的。”
眼看他起身要走,田農樂忙攔住。
景溫書睨着眼睛看他,并不說話。
田農樂本就見錢眼開,這才不顧背後之人的勸阻,一意孤行赴了約,這下見景溫書去意已決,更是消了本就不多的疑心,生拉硬拽着比他高半個頭的景溫書又入了座。
他給景溫書倒了杯茶,笑道:“景大人消消氣,實不是我騙你。”
“二叔欺我小門小戶,不知莊家底細,倒也随意诓騙起我來了。”景溫書撐着臉冷哼,“我再不濟也是聖上親封的探花郎,莊家眼界實在狹隘。”
田農樂賠笑,“景大人多慮了,莊家怎麼會信不過大人,實在是一時半會拿不出這麼多。”
景溫書:“說來說去,還是二叔背後的大人物瞧不起覺淺。”
他說得含糊,田農樂一愣,也說:“不怕景大人瞧不起,家中事務一概嶽丈大人做主,我不過是個跑腿的。”
他一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在家時因受父親寵愛,從不用下地幹活,在莊家卻成“跑腿的”了。
這聽上去本是及其經不起推敲的話,景溫書卻不反駁了,隻虛虛地看了一眼田農樂,笑意轉瞬即逝。
這話半真半假,真的是莊家一概重要事務确實都由莊老爺子親自敲定;假的是他連個“跑腿的”都不是。
莊雪翎是莊府一房這一代的獨苗,人又穎悟絕倫,早早就是莊府默認的未來當家。
他不過空有個莊府女婿的名聲,在府中又因為莊雪翎的厚愛被尊一聲姑爺。
底下的奴仆不知他空有虛名,尊他敬他,他自己一時也覺着自己飛上枝頭成了主子。
但光有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收回去的愛怎麼夠呢?
莊雪翎端的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樣,從初見到現在一直是他伏小做低,同門隻道他長了一副好模樣,豔羨他贅入高門,卻不知他的苦楚。
世間哪有男子不喜歡溫香軟玉、柔情媚态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