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個穿着差服的人站在臨時搭建的棚子前,棚子下是一口大鍋,冒着熱氣。
“是赈災的!河陽府真的在放糧!”人們哭喊着向前奔去,摔倒又爬起來。
趙老六卻突然腿軟,跪倒在地。小石頭從他背上滑下來,他緊緊抱住孫子,淚水終于沖出了幹涸的眼眶。
一個差役走過來,驚訝地看着這群形容枯槁的流民。“你們是從北邊來的?能走到這裡真是命大。”他看了看趙老六懷裡的小石頭,“孩子怎麼了?”
“發燒……又餓又渴……”趙老六哽咽着說。
差役轉身喊道:“大夫!這兒有個孩子不行了!”然後對趙老六說:“别怕,我們帶了郎中和藥。河陽府尹大人派了五支隊伍出來接應流民。”
“那個……府尹公子……”趙老六突然問,“他真的能祈雨嗎?”
差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連你們都聽說了?少爺确實在準備祈雨大典,就在兩天後。府尹大人說了,不管祈雨成不成,先救人要緊。”
河陽府城外的赈濟營地比趙老六想象的要規整許多。
幾十個草棚沿着幹涸的河床排列,每個棚子前都排着長隊。
穿皂隸服的差役維持着秩序,不時呵斥那些想插隊的人。
“北邊來的流民到丙字棚登記!”一個書吏模樣的人站在高處喊着。
趙老六背着小石頭,跟着駝背老頭往丙字棚挪動。
孩子的呼吸噴在他脖子上,滾燙,微弱。
沿途的草棚裡躺着許多病人,呻吟聲此起彼伏。
但至少這裡有水。
幾個壯丁正從深井裡打水,倒進大木桶裡,雖然每人隻能分到半碗,但比路上強多了。
“姓名?籍貫?家中幾口?”登記的書吏頭也不擡,毛筆在名冊上飛快移動。
“趙六,青林縣趙家溝人,原本……”趙老六嗓子發緊,“原本六口人,現在……就剩我和孫子了。”
書吏這才擡頭看了一眼,目光在小石頭青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随即在名冊上畫了個紅圈。
“帶孩子去戊字棚,那兒有郎中。”他遞給趙老六兩塊竹牌,“紅牌領粥,綠牌看病,别弄混了。”
戊字棚比别的棚子安靜許多。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郎中正在給一個婦人把脈,旁邊的小童碾着藥。趙老六站在一旁等待,感覺小石頭在他懷裡越來越輕,像要化成一縷煙飄走。
“熱毒攻心,加上長期饑餓。”郎中檢查完小石頭後搖搖頭,“我隻能開些清熱的藥,能不能熬過去,看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趙老六跪下來就要磕頭,被郎中一把拉住。“别折我壽數,”老郎中歎氣道,“要謝就謝太生大人吧,這些藥材都是他家的私庫出的。”
正說着,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馬蹄聲如雷,由遠及近。趙老六抱着剛喂完藥的小石頭走出棚子,隻見一隊四匹馬拉的朱漆馬車飛馳而過,車輪卷起的塵土撲了排隊領粥的人們一臉。
“咳咳……什麼人大白天的在災民堆裡跑馬……”駝背老頭抱怨道。
旁邊一個正在分粥的差役壓低聲音:“噤聲!那是周司馬的車駕!”
馬車窗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四十歲上下男子的臉。
面白無須,眉間一道深深的豎紋,眼睛像兩把刀子掃過災民營地。
趙老六下意識地退後半步,卻見那目光已經移開,窗簾随即落下。
馬車内,河陽府司馬周世铮松開簾子,轉向對面坐着的青衫文士:“子陵兄,看見了嗎?又多了至少兩百流民。”
被稱作子陵的文士點點頭,手中折扇輕敲掌心:“這五日已收容近兩千人。照這個速度,月底前河陽府外聚集的流民将過萬。”
周世铮冷笑一聲:“太生明德倒是會收買人心。開倉放糧,派醫施藥……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什麼青天大老爺。”
馬車一個颠簸,小幾上的茶盞差點翻倒。
子陵扶住茶盞,若有所思:“司馬大人,關于那位‘龍王轉世’的傳聞……”
“荒謬!”周世铮突然提高聲調,又立即壓低,“太生微那個病秧子,三歲還不會說話,五歲才能走路,現在十五歲了連弓都拉不開。就這,還龍王轉世?”
子陵卻微微一笑:“可如今四處都在傳,說太生公子出生時天降異象,滿室生香。更有甚者,說他三歲時曾在後園嬉水,随手一指,幹涸的池塘便湧出清泉。”
周世铮眯起眼睛:“子陵兄莫非也信這等無稽之談?”
“信與不信并不重要。”子陵展開折扇,“重要的是流民們信。司馬大人請看——”
他用扇尖輕輕挑起窗簾一角。
馬車正經過一處新搭建的粥棚,棚前立着一面大旗,上書“太生赈濟”四個大字。
流民們領粥時紛紛朝旗幟跪拜,有人甚至痛哭流涕。
“自大旱以來,北方流民百萬。”子陵的聲音像蛇一樣滑進周世铮耳中,“誰能收攏這些流民的心,誰就掌握了亂世中最寶貴的東西……人心。太生明德這一手,高明啊。”
周世铮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祈雨大典準備得如何了?”
“兩日後在南郊祭壇舉行。太生家從洛陽請來了白雲觀的道士,據說連久不出山的玉真子都驚動了。”子陵收起折扇,“司馬大人,下官鬥膽問一句,若那太生微真能祈來雨水……”
“那他就是真龍天子了?”周世铮冷笑打斷,“子陵兄熟讀史書,可曾見過哪個真龍天子要靠道士做法才能下雨的?”
馬車突然減速。
外面侍衛禀報:“大人,府衙到了。”
周世铮整了整衣冠,臨下車前低聲道,“準備一份厚禮,我要親自拜訪太生公子。”
子陵挑眉:“司馬大人這是……”
“既然要演,”周世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本官自然要演好。”
與此同時,趙老六正抱着小石頭坐在戊字棚外。
孩子喝了藥,睡得安穩了些。駝背老頭端來兩碗稀粥,粥裡居然飄着幾片菜葉。
“聽說沒?”老頭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兩天後太生公子要在南郊祈雨!營地裡的流民都可以去看!”
旁邊一個正在啃樹皮的年輕人擡起頭,眼中閃着異樣的光:“我老家有人見過太生公子,說他眼睛是金色的,下雨天頭頂永遠淋不濕……”
“胡說八道!”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打斷道,“太生微我見過,去年重陽詩會上,不過是個普通貴公子……”
“你懂什麼!”年輕人突然激動起來,“那是他隐藏真身!我表叔在太生府當馬夫,說有一次親眼看見公子房間半夜放出藍光!”
争論聲引來了更多人。
趙老六默默聽着,手指無意識地蓋住小石頭滾燙的額頭。
他望向河陽府高大的城牆,那裡旌旗招展,最顯眼的一面黑底金邊大旗上,寫着一個龍飛鳳舞的“太生”。
“老六哥,你說太生公子真能求來雨嗎?”駝背老頭問。
趙老六想起路上講給小石頭的那個龍子故事。他低頭看着孫子枯瘦的小臉,輕聲道:“若真能下雨……那他就是真龍天子。”
遠處,周世铮的馬車已經駛入府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