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半晌沒說話,盤腿坐在樹下,眺望着不遠處的新墳茔。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張嫂早已離開,墓碑前,紙錢已成灰燼,隻餘幽幽青煙,不會再有複燃的可能,就如十五年前逝去的一萬條生命。
秦雙儀坐在他擡腦袋就能看到的粗壯樹枝上,周夢蝶背對着他,胡青山絲毫看不見兩位的神情,倒是抱着腿坐在旁邊的程以甯,歪着腦袋看着他,聽得十分入神。
“這個就是秘密了。”吳山再度緩緩開口,“你們知道了,或許會死。”
程以甯不清楚眉單有多少兵力,無法判斷誰的勝算更大,按照周夢蝶的說法,如此慘敗的結果确實可疑。
既然系統指引她過來了,那這條路上所發生的事,都是程以甯該經曆的。
換句話說,她理該知道其中隐情。這場戰役導火索跟她祖父有關,于情于理,都是能說通的。
可她沒辦法過“或許會死”那關,程以甯猶豫許久,沒說話。
秦雙儀道:“将士們為國為民戰死沙場,我等皆受之庇佑,他們若是枉死,我們理應知道。”
吳山上下打量了一下說話的姑娘,衣着打扮不似尋常姑娘環佩叮當衣裙似花。
她一身利落騎裝,頭發上僅别着一支木簪。
雖有意低調,但也能從衣料紋理上看出非富即貴。
吳山道:“說不定你家也摻和其中,真要聽嗎?”
秦雙儀表情一頓,接着道:“但說無妨。”
“是貪墨軍饷。”
一陣死寂過後,程以甯沖口而出:“是誰!”
“我不知道,”吳山搖搖頭,“沒人知道。”
秦雙儀:“你又是怎麼确定軍饷被貪了?萬一是聖上本就撥得少呢。”
吳山:“因為剛開始,糧草充足,兵器甲胄都是上等,難以制成的攻城炮都是一等一的。”
程以甯問:“發生什麼事使之軍饷下降了?”
“原本關将軍與蕭将軍計劃一個月内攻破眉單,為防中間人謀私,不嫌累贅地帶了一個月的糧草與兵器。”
“可誰知就連這一個月的糧草都動了手腳,剛開始将士們能吃飽穿暖,兵器趁手,确實場場勝。可後來,損耗越多,補給又跟不上,兵器磨損也快,遲遲得不到更換……于是第十天,迎來了第一場敗仗。”
“那時候我還引以為恥,認為輸得真丢人,殊不知這是我們傷亡最小的戰役了。此後,每天都有人死,大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無藥可治無藥可醫。到了最後甚至有活活餓死的……”
“我是随行的大夫,很明顯能感覺到創傷藥一次送得比一次少,有多送的時候,卻發現大都以次充好。”
“氣得我沖去找蕭将軍……”
……
“蕭明樹!”吳山揮手掀開帳篷,質問的話還未問出口,眼睛就先看到蕭明樹正用稻草擦拭手腕上的傷口。
那傷口很深,皮肉外翻,但出血量少得像是隻劃了道小口子,顯然是很久沒處理,已經出現血凝。
中年将軍動作頓住,問道:“何事?”
胡青山态度緩和了不少,走過去掏出懷裡幹淨的繃帶與随身攜帶的金瘡藥,蕭明樹制止,“給兄弟們用吧。”
胡青山:“蕭将軍,您可是我們的頭兒,打個大逆不道的比方,大源之于皇帝如同軍隊之于将軍,皇帝倒下國不安,将軍倒下兵四散啊。”
見蕭明樹沒再阻止,胡青山接着幫他處理傷口,道:“是缺藥了,将軍您得上報啊,再拖下去将士們就……”
下面的話胡青山沒忍心說,隻道:“都上沙場了,他們死肯定是不怕的,就怕不能死得其所。”
蕭明樹古銅色的臉上寫滿凝重,道:“我已經想辦法通知長姐了,想來很快就能得到補給。”
他沒有用皇後稱呼,可能不是用呈奏折的方法,而是派人私下送信到宮裡了。
……
“這個很快,我們始終沒有等到……”
“城破那日,下着大雨,張弓被安排轉移老弱婦孺,以及一些不會武功的軍醫夥夫。我選擇留下來守城。”
“我不後悔這個選擇,但它也确确實實給我帶來了一生的陰影……”
“看着那些我醫治過的人,還有相熟的不熟的,一個個在我身邊倒下,一個個胳膊腿被斬于敵軍刀下……”
“有一幕,我記得很清楚,敵軍拿着卷刃的刀一下一下砸在一個同我十分要好的朋友脖子上,多少下我沒心情數,隻是他斷氣的時候我看到,周圍已經沒有活着的大源士兵了。我對抗之時中了一箭,暈了過去,倒在浸滿血的泥土裡。”
“數日後,我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翻動着弟兄們,是找關将軍與蕭将軍,也是找同我一樣的幸存者。”
“我找了整整七天七夜,翻遍每一個兄弟,沒找到一個幸存者。”
“就地葬下關、蕭二位大将軍,又回頭看了眼戰場,将士們曝屍于茫茫沙漠,我無力極了,想就此了斷自己……”
“鏽迹斑斑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卻突然意識到,我是唯一一個活着且知道此次戰役失敗的根本原因的人。”
“因此,我不能死,我要幫那些死去的弟兄們讨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