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言原本是慕容遙請來替煥遊笙壓制毒性的,後來煥遊笙被擄走,他二話不說同慕容遙尋來了南诏,又過五關斬六将。
如今确實沒他什麼事了,但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他還是決定一路護送慕容遙和煥遊笙到了孫神醫處再說。
畢竟,傳言孫神醫也是個脾性古怪的,自己若在,說不得還能幫上些忙。
程自言此舉全然是好意,慕容遙本就是接了皇後的旨意,一路上對煥遊笙也實在真誠,按說煥遊笙大可放心了。
她垂頭,可是,她真的很難将自己托付給任何人。
車廂内鋪着新添的冰裂紋簟(diàn)席,待地勢相對平坦,路也寬了起來,慕容遙将煥遊笙安置在疊了多層的軟綢榻間。
指尖撤離時勾住一縷長發,在日光裡扯出段秘銀絲般的細亮。
煥遊笙垂眸檢視案上藥匣,手指無力地擡起,撫過骨瓷瓶身的東巴文,渾然不覺身後人耳尖已紅透蒼山雪。
程自言瞥見慕容遙的神色,心中暗笑,卻也不點破。
就這樣斷斷續續走了些時日,有客店時就停下休整飲食,若無客店,往往露宿。
馬車沿五尺道徐行,南诏特有的孔雀藍蒼穹漸染蜀地青灰。
慕容遙和程自言被金蠶蠱絲縫合的傷口處的淡金紋路也逐漸黯淡,直至消失不見,皮膚光潔如新。
程自言揮鞭卷開垂榕氣根,覺得此刻離開南诏和當日尋來時簡直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來時波雲詭谲,去時雲淡風輕,不禁心中暗罵,千琉璃那時果然是故意的。
馬車行至竹海,程自言側頭問:“扶南兄,聽說大皇子真在青城山落了發?”
竹影在車簾上搖曳,将煥遊笙側臉割裂成明暗交錯的玉像。
慕容遙凝視她發間将謝的地湧金蓮,喉結滾動:“是去了青城山,卻不是在青城山落的發。”
“果然……”程自言摘片竹葉吹出《折柳曲》,林間錦雞撲棱棱亂飛,“那年聽你說他在上陽宮謄寫《金剛經》,入木三分。這般執念,佛門怕是化不開。”
“大皇子殿下活得太累了。”慕容遙歎道。
馬兒忽踏碎石間遺落的螺钿,車廂颠簸間煥遊笙額角貼上慕容遙襟前。
慕容遙心跳加劇,卻故作鎮定,輕輕扶住煥遊笙,避免她受到颠簸之苦。
程自言表示贊同:“那樣的重壓,一般人是承受不住的。不過大皇子這一逃,二皇子怕是不好受了。”
也無需對方應答,眼見着離目的地越來越近,程自言甩響馬鞭:“過了石門關便是蜀南道。”
話音被煥遊笙喉間溢出的痛吟截斷。
慕容遙掀開她後襟,見噬毒蠱遊走的痕迹已攀至肩胛。
他取百花宮秘制的冰蟾膏塗抹時,她無意識将臉埋進他肘彎,呼出的熱氣透過織錦,在他臂上燎出一團無形的火。
也隻有在這樣渾噩的時候,煥遊笙才會表現出這樣的些許脆弱。
“怎麼了?”程自言隔着湘妃簾詢問。
“噬毒蠱快要壓制不住了。”慕容遙回答。
聞言,原本還想稍作休息的程自言,又認命地繼續趕路。
月出東山時,慕容遙抱着沉睡的煥遊笙踏入驿館,他踩過竹樓吱呀作響的棧道,懷中人因夜寒無意識往他胸膛貼近了些許,這個距離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嘉陵江霧。
細雨開始敲打窗棂,将劍門七十二峰的輪廓洇成水墨長卷。
慕容遙手懸在煥遊笙枕上半寸,終究隻将孔雀氅輕輕覆上她單薄肩頭。
檐下驚飛的夜鹭掠過,翅尖掃月華。
赤炎歪頭瞧着煥遊笙腕間毒紋,忽銜起她袖角銀鍊。
隔着素紗帳,程自言往藥爐裡扔進最後一把岩黃連,苦香裡混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皎皎者易污。”
……
夏末的劍門關浸在濕熱霧氣裡,烏龍池畔竹海翻湧碧濤。
慕容遙抱緊懷中昏沉的煥遊笙,玄鐵雙锏在她腰間随步伐輕撞,冷硬聲響驚飛道旁汲水的藍喉歌鸲(qú)。
程自言忽止步甩出銀針,針尾冰蠶絲纏住赤炎尾羽——那靈鳥正懸在茅草院門前,金喙間銜着的紫珠果墜入青石闆上刻的八卦坎位,激起圈圈漣漪。
“離宮生門隐在巽位,震位碎石藏有生金。”程自言蹲身撫過石縫間新結的蛇莓果,“孫神醫這九宮陣,竟借了夏末地氣蒸騰之勢。”
言罷扯動冰蠶絲,赤炎扇着翅膀,撲棱棱掠向東南角老槐,翅尖掃落晨露時,地面苔痕忽顯二十八宿星圖。
煥遊笙在慕容遙臂彎微動,蒼白指尖劃過他襟前蹙金獅子紋。
她體内噬毒蠱随呼吸起伏,幾乎壓制不住的西域蛇木毒在鎖骨處映出愈發濃重的青黑紋路。
慕容遙安撫地拍了拍,又單手解下蹀躞帶玉鈎,淩空抛向星圖中心天樞位。
霎時霧散風起,茅檐下垂挂的艾草香囊齊齊轉向,竹扉吱呀洞開。
孫神醫執蒲扇立于紫藤花廊下,銀須間纏着的抹額随夏風輕揚。
小劇場:
程自言:早知是這等美人,我甘願再闖三次萬屍坑。
千琉璃:正好。
程自言:不去。
千琉璃:光說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