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世安公主大婚的喜樂尚未散盡時,驸馬薛乘風的請兵奏章已壓在了紫宸殿的蟠龍鎮尺下。
皇帝朱砂禦批過“可”字,紅痕漫過《驸馬不預兵事令》的陳舊墨迹。
不過公主與皇帝的關系并沒有因此而緩和。
婚後,薛乘風的犀角弓常年懸在隴右道行軍帳中,唯剩案頭玉鎮紙壓着的家書日漸消瘦。
公主府中,薛乘風最愛的藍田玉花盆裡的青翠,早已被貓崽啃噬得隻剩秃莖。
這變與不變大抵原本就是如此——已經壽終正寝的老波斯貓嵌寶食盆仍供在佛龛前,它的子子孫孫卻從此在公主府中繁衍生息,俨然已經是公主府的正經主子了。
公主膝下無子,就時常倚窗抛着魚幹,滿院貓群追撲落葉的影子落入瞳仁,與幾年前牡丹叢裡看老貓撲蝶的光景重疊。
她撫摸幼貓後頸的力度,與從前揉搓老貓耳尖絨毛時一般無二。
定鼎門成垛的積雪,在白日裡初初融化,到了晚間又結了一層薄冰,冰層折射着上元節漫過天街的燈影。
煥遊笙目光掃過坊牆斑駁的舊年燈痕,憶起初至神都那年的上元夜——滿城不見胡旋舞姬的鈴铛腰帶,唯有百戲藝人噴吐的火焰幾乎燎焦了檐角冰淩;紫姑神轎碾過結冰的漕渠,占蔔木簽的笃笃聲竟壓過了長安城裡聽慣的琵琶弦。
而今西市胡商新挂的波斯琉璃燈與南裡書生懸的詩箋燈并排搖曳,龜茲羯鼓竟與傩(nuó)戲銅钲(zhēng)奏出和諧節拍。
煥遊笙望着燈河倒映的天津橋,恍覺洛陽永甯寺塔的鎏金銅刹幻化成長安大興善寺的鸱尾,直到洛水寒風卷起她新裁的藕荷色紗襦,才驚覺這光影交錯的城池,終究不是長安。
女帝登基初年,女官朝服尚存男官制式痕迹,經年演變後漸成體系。
當金線刺繡開始替代革帶紋樣,當紗羅質地突破織錦局限,煥遊笙的私服也悄然呼應着這場變革。
她如今也不過花信年華,以垂髻绾發,白玉簪與珍珠耳珰的瑩光,在慕容遙朦胧的視線裡凝成幾粒浮動的星芒。
定鼎大街的千盞燈籠下,她藕荷色羅紗對襟短襦上的金線薔薇時隐時現,月白間色裙掃過殘雪時,銀線雲紋如星河漫卷。
半透明殼色輕紗披帛垂落肩臂,泥金團花随步态明滅。
素錦腰帶上玉墜縧子的晃動頻率,恰好與翹頭履尖探出裙擺的節奏相合——那鞋面忍冬紋在燈影中舒展的姿态,恍若真蔓攀上了光影的欄杆。
這身清淺裝束暈染出的朦胧美感,恰似山中辛夷,柔嫩清新,便是澗戶寂無人,便要紛紛開且落。
煥遊笙忽指向街邊:“那邊有糖畫。”話音未落已提步而去。
慕容遙眼睫輕顫,目光迎向滿街燈火,視野裡光暈如隔冰鑒。
自能隐約視物後,他便摘去遮眼绫羅,這般市井繁華即便看不清,于他仍是新鮮。
他今日束黑色軟腳幞頭,是當下最時興的款式,羅紗垂帶掃過肩頭銀線回紋,靛青襕袍間一寸雪白苎麻交領若隐若現,三者疊出三重濃淡。
發間竹節紋白玉簪首在幞頭褶皺裡時隐時現,腰間蹀躞帶佩飾相擊,青玉竹節簪與鎏金香囊碰撞出松風清響,錦緞魚符袋擦着錦囊晃蕩。
及膝袍擺下雲峰白袴收進烏皮六合靴玄色靴筒,靴筒繡雲紋,靴尖微翹。
手中竹骨紙燈傾瀉的墨竹影,恰與周身深青主調形成水墨暈染的意境。
無需誰幫輔,他已自行跟上。
糖畫攤前的青石闆上,七八個孩童正圍着麥芽糖的甜香蹦跳。
他們方才定是纏着長輩講了《山海經》,此刻舉着銅錢的小手像林間驚起的雀群,此起彼伏地往攤主跟前遞,不自覺給攤主出着難題。
“白澤!白澤要長角!”紮雙螺髻的女童踮腳拍打案闆。
旁邊男童突然張開雙臂作撲食狀:“饕餮!啊嗚——”
吓得同伴笑着躲閃,卻撞上另一個正喊:“窮奇必須帶翅膀!”的藍衫孩子。
……
老攤主笑呵呵擦着銅勺,其實臉已經皺成了一團。
小劇場:
攤主:還窮奇!我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