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臨阙再三瞟着胡人樂隊那邊,笑嘻嘻道:“阿照,你可是害人不淺,人家受你一杯酒,這會兒就要被那麼多人争着打攪,好在後來的酒,他是一概不接了。”
樂隊換了個曲子,入鄉随俗,演奏得正是舞樂坊新近流行曲目相見歡。
沈庭燎遠遠看着,依然看不清樂師容貌,隻盯着撥弦的手,修長手指在燈火下白得透潤如玉,右手尾指上桃木戒攏成一個完整的圈,束在指節末尾,給那片純潔無瑕的白橫生了一截枯冷。
像是一片傷心畫不成[1]時孤單遺留的落款,像光陰無情輪轉過後遺世的碑。
沈庭燎心境涼薄,他不明白這種莫名的感傷到底從何而來,更不解其中深意。等到他在往後的某個刹那中回過頭來檢點一生,才會醒悟此間滋味——
春恨已生了。如何能不沉迷。
李臨阙絲毫沒察覺他的異樣,全然在看熱鬧:“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接了你的酒,就是許了你的,可不能再接别人的啦!”
太子李麟趾坐得不遠,聞言道:“阿宴,再胡言亂語,罰酒三杯。”
李臨阙迫于兄長威嚴,隻得乖乖閉嘴。
他混迹市井慣了,有時難免輕慢言辭,不過花帖傳酒的做法,确然帶了幾分暧昧之意。沈庭燎倒的那杯酒,正依了這一遊戲的規矩,用的是自己的酒杯。
那隻小小的白玉杯已經空了,隻有杯口殘存着淡淡水漬并酒香。
沈庭燎垂眸把玩玉杯,蓦地神色微變。
一點細微堅韌的觸感貼上了他的手背,那杯身的纏枝浮雕不知何時化作細嫩碧綠的幼芽,芽莖蜷曲着攀上來,然後輕輕柔柔勾住了他的尾指。
白玉杯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幻術化成的幼芽蹭了兩下,又撤離了他的手指,微微顫動着,暈成一小片濛濛水霧,從霧氣中掉下來一朵完好的桃花,花瓣輕盈舒展,正落在杯的底心。
是一盅巧妙奉上的春光,還有春光背後藏着的,帶着戲谑笑意的眼神。
他呼吸幾近停滞,連目光都變得晦暗,直到李臨阙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才将他的三魂七魄拍回原地。
“父皇來了!唔……榮桓這厮又差點遲到。”
榮桓,當朝皇貴妃的親侄子,與李臨阙自小玩在一處,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嘉和帝攜貴妃來此,大約不會待太久時間。沈庭燎這段時日不常出入内廷,也就沒機會見過貴妃。自太子生母陳皇後過世後,内廷便由貴妃打理,嘉和帝再未提過封後之事。
太子欠身問候:“貴妃娘娘身體可大好了?”
榮妃報之一笑,她是極明豔的長相,病容不掩風情:“勞煩太子挂念,小小風寒,不妨事。”
李臨阙眼巴巴地朝榮桓瞅,拿胳膊拱了拱身旁的人:“榮桓前日拿到一副了不得的畫兒,說要在太子妃壽宴上獻寶呢!”
那幅畫……沈庭燎盯着貴妃那位侄子手中的卷軸,感覺頗為不妙。
相見歡早已奏罷,琵琶聲落在耳中毫無滞澀,音調流暢地轉向了這一系列的最後一支惜别離。
榮桓滿面紅光,大步流星走到階前,雙手奉上畫卷:“此畫機緣巧合落在臣手中,今日為太子妃千秋之祝,也算是物歸原主。”
這話一出,衆人皆好奇地看過來。
榮桓在衆目睽睽之下拆了系帶,沈庭燎望着那卷軸展開,絢爛色彩躍入眼簾——
那是片灼灼如雲霞的桃花,就在不久前,還是他夢中的驚鴻一瞥。
而在桃花背後,竟懸着一挂直入天際的瀑布,瀑布水色蒼黃,氣勢雄渾無比。
榮桓絲毫未注意天子與禦前監察使陡然冷下來的神色,得意道:“這幅桃源忘川圖,乃是百年前開國,巫山劍派當時的掌門巫停雲親手所繪,藏于我大甯宮廷,但不幸兩朝而失,現在終于尋回,真是可喜可賀!”
他話音落地,隻見花廳内一派寂靜,舞樂聲停了,滿地落針可聞。
煞星樣的禦前監察使逼視着他,冷冷開口道:“那你可還知道,世間傳聞,桃源忘川圖内藏我大甯國運之秘,如有朝一日得見天光,就是國運動蕩的開始?”
榮桓聽得傻眼,而仿佛印證着沈庭燎的話一樣,他手中那桃源忘川圖忽然無風自燃,百年秘密揭開塵封,咒語開始生效,燃燒殆盡之際衆人隻覺眼前一花,奪目的桃花色撲面而來,幾欲将眼瞳灼傷,緊接着震耳欲聾的瀑布聲轟然響起,宮人驚恐地指向遠方:“瀑、瀑布是倒流的!”
不僅是倒流的,還有無數密密麻麻的人形綴在瀑布中,拼命向上爬去,天幕蒼茫,冥冥然不知盡頭。
膽小的宮人直接吓昏過去。
嘉和帝輕輕一歎:“這是桃源境。”
巫山劍派掌門人鎮守之處,傳聞中引渡魂魄的天下死門所在,有時也被稱為,生死之間。
有人反應過來:“謝峙!謝掌門在這裡吧!請他放我們出去,是不是就可以了?”
沈庭燎:“師尊閉關多年,誰也不見。”
那人急道:“那你呢?你不是他徒弟嗎,難道不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