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屠全頓了一下,走到他身邊坐下,“說什麼都無所謂,我們丞相大人也不是會計較這個的。”
喻重華垂眸,“是,我不計較他們說什麼。”
他看着火堆裡時不時跳躍的紅色火星,想起暗衛一招斷首時噴灑出的血點,“隻是我還是在想,我手無縛雞之力,卻掌着這些人的生死,難免荒謬。”
祁屠全想了想,本意撫摸眼前人的手往上了兩分,取下了喻重華束發的發簪——那是支銀簪,沒什麼來曆,隻是今日突然被擁有的人選中,拿來了而已。
喻重華的頭發因為他這動作而傾瀉,順着他側首望去的動作從肩頭滑落,像是一匹華美的絲緞滑落在眼前。
祁屠全笑了一下,輕輕托起眼前人的臉,扭直另一側,輕聲道,“看好。”
随着一聲破空聲,銀色定在了一百米開外的樹幹上。
喻重華難得有些遲鈍,他看着樹幹上的銀色,後知後覺地擡手去摸自己的頭發,蹙眉,“那是我的發簪。”
祁屠全看着他這神情有些稀奇,碰了一下他的額頭,手在他面前繞了繞,“丞相大人還清醒嗎?”
“自然。”喻重華脫口而出。
祁屠全笑了一聲,“那我教丞相大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也能用的法子。”
他把簪子取了回來,貼着喻重華,擡手握住喻重華的手,聲音也貼在他耳邊,一點點糾正着姿勢和發力的方式,“……不要猶豫,直接投出去——需要的力氣并不太大,且還能勉強占個出奇制勝的點子……若無把握一擊命中命門,就沖着眼睛、大腿去,至少能阻擋他們的動作……若是對方騎馬,也可去投向馬腿。”
喻重華聽着他的念聲,舉着手跟着他比劃,終于是在第六次成功将簪子投入了樹幹中,他實在是有些累了,困意席卷身體,眼簾也逐漸下垂,視線裡的身影逐漸模糊。
意識沉入深處的前一刻,喻重華忽然清醒了一瞬。
他落在拿回簪子的祁屠全懷中,開口問他,“為什麼突然教我……”
沒等來答案,他便睡去了。
祁屠全靜靜地隔着火光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開始窸窸窣窣地滅火,俯身去抱人的時候,手在喻重華身上一頓,最終上移,沒有落在他的腰間,轉而環抱住他的肩部,另一隻手抱住腿彎。
還好,睡着了很乖。
祁屠全莫名其妙地想着。
然後忍不住笑了。
為什麼教他?
因為他的話,也因為今日朝上,人頭落地時,祁屠全看着喻重華。
他在顫抖。
血落下時,他輕輕顫抖了一下。
祁屠全心上有一塊跟着被撥動了一下。
那是害怕嗎?
不知道。
祁屠全的心裡,喻重華并非一個會因政敵的死亡而害怕的人。
但他依然顫抖了。
為什麼?
祁屠全琢磨了下朝的一路。
最後在看到喻重華垂着眸走入黑沉沉的馬車内時,果斷放棄了這項無意義的思考。
祁屠全是個擅長進攻的将領,他并非善思的謀士,常勝依賴的一半是他野獸在狩獵中一般在變化中抓住時機的直覺,一半是他連帶着手下的兵一起不要命的魄力與狠勁。
他又一次選擇了出擊。
他帶着喻重華離開了所有能想起這些事的地方。
然後又在這人的話中頓悟。
喻重華是個聰明到了極點的人,這樣的人本該是自傲乃至于自負的——祁屠全本人就有些自負。
但他偏偏又有些過頭的謹慎與仔細。
也許與他溫柔的本性相關,但也與這世間相關。
祁屠全垂眸去看懷裡的人,輕飄飄的一具身體,怎麼撐住了這風雨飄搖的夏國朝廷呢?
他本來大約不是如今的模樣的,所以他會為了落下的鮮血顫抖,所以他會忍不住去想自身登臨高位執掌大權的“荒謬”。
這些都不會是他想要的。
這世道也給不了他想要的。
“重華……”
祁屠全念着他的名字,低頭,乖乖躺在他懷裡的人胸膛緩緩起伏着,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
祁屠全在明白過來的一瞬,就感到了一種絕望。
他改變不了這些。
他不能救這人于其中,也不能把這世道變上一變。
他最終也隻能、隻能執起那雙手,教他一點微不足道的自保方式。
手臂微微收緊,祁屠全想,要是喻重華真的要在這個爛透了的朝廷嘔心瀝血,與朝廷所有人為了敵,無法脫身,以自己現在的力量,也許不能帶他全身而退,但,總能有退路的,他手裡握住的畢竟是兵權。
要是實在沒有——
那也沒有辦法了。
祁屠全的舌尖頂了一下上颚,想來亡命天涯也是一番新鮮滋味。
應該不至于這樣慘。
以重華的聰明才智,怕是隻要他想,說不定能玩什麼金蟬脫殼脫身,就算一起亡命天涯了,他們兩人一起配合着,又有什麼可怕,左不過以後不再出現在京城,尋一處小地方,依山傍水,就此隐居,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祁屠全想着很久很久的以後,感受到懷中人的呼吸,仰頭看了看天邊的月亮,心道若是他能再早一點遇到他就好了。
更年輕氣盛一些的時候,他能拼命把人哄走,再不濟不管不顧地把人擄走,總之絕不讓他在這朝廷的污泥裡爛下去。